奉皇二年二月,開春闱,以大相李寒為主考官。
三月三日,天子賜新科宴席于上林苑。
天子上座,左側以李寒為首,列坐文武百官。右側以狀元為首,列坐新科進士三十餘人。
蕭恒酒量很好,李寒卻見他隻吃了兩锺便不再沾杯。正思索間,秋童也從蕭恒那邊過來,手捧托盤上前,先請李寒簪花。
李寒擡眼望去,見蕭恒冠上簪了枝含苞的梅枝,跟沒簪一個樣,便問道:“大君今日回來?”
秋童低聲道:“一會就該到了。”
李寒颔首,向對面一揖,笑道:“今日一宴,新科相公們最大,先請右席來吧。”
右席衆人忙立起來,李寒便道:“凡謙讓者,罰酒三杯。”又笑道:“我先自罰為敬。”說罷竟真連飲三杯,将酒杯一傾。
李寒在人前如此倒是罕見。蕭恒便喚秋童近前,低聲道:“一會把他的酒換了,紙錢略備一些,送到他府上去。”
秋童略一思索,目光觸着鄭素,突然想起今兒是前朝右相的生辰,便連連應是着退下,邊走邊想:大相當年本該是頭個簪花的。
花盤如今正舉到一人面前。他舉一枝大紅芍藥簪在耳邊,也依例起身揖道:“臣新科探花裴蘭橋,謝陛下恩典。”
蕭恒便向他遙遙舉杯。
這個名字,放榜前李寒着意提過。
“狀元是夏雁浦之子夏秋聲,榜眼又是溫國公家的楊峥。這位新科探花倒是出身平凡,今年不過二十一歲。”李寒将其姓名一圈,“倘若稍加鍛煉,或許堪當大用。”
蕭恒便留了幾分意,聽聲音覺得這兒郎腼腆,仔細看去,隻覺得身形瘦削。
裴蘭橋五官有些柔氣,但瘦得割出兩道顴骨,線條便收得鋒利,眼仁又極亮,氣質便剔透又硬朗。他舉杯飲盡,按禮獻詩。席後便又鐘鼓輕響,教坊衆人緩緩唱來。
蕭恒真的想過,或許這個年輕人能和他一起開創一個嶄新的盛世。正如裴蘭橋一度認為,“新科探花”四字能成為一個嶄新的開始。
而如今,裴蘭橋吃了一杯,便目送花盤轉到對面,見李寒倒扣酒盅,撿了一支白牡丹來。
天子見他久久不語,笑問道:“渡白可是起了詩興?”
李寒置花于案,撿起筷子敲了下杯沿。叮的一聲如波蕩漾,鼓樂俱息,衆人亦寂,皆候他開口。
他似打節拍般敲着杯盞,面上興奮,卻不辨喜怒,高聲道:“群不謇兮靈不知,請朱車兮問天。”
此言一出,衆座大嘩。鄭素反應尤為激動,竟撐起半個身子去看他。
裴蘭橋心下了然,便聽楊峥不可思議道:“衆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……這是怨怼語啊。”
他們挨着坐,裴蘭橋卻隻作沒聽見。
夏秋聲望向李寒,攥了攥酒杯。
他說:“這仿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詩。”
***
李寒作《踵湯》一事,于《梁史》和時人小品筆記均有記述,大意如此:上林,天子分酒行令,百官獻詩而歌。李寒酒酣,停杯擊箸歌畢,衆人或有悲色或有忐忑。天子問,渡白何作此凄涼語?李寒答,此臣夢入上境,止于驷赤虬而绯衣者,天人與我語,為我開天關,得聞仙曲,謄此數言,效神鲧故事,竊于人間。衆人大笑。其詩如下:
群不謇兮靈不知,起朱車兮問天。光曜曜兮白日,青磊磊兮照餘。出石骨兮水铮铮,不和餘兮寡曲。芳離離兮不澤,冠岌岌兮難托。鸱鳴轭兮吉占,鸾集阙兮為禍。
叩帝阍兮謝君,除缧绁兮辭鳳。方圓不周兮吾願,清白不淄兮吾生。孰迷餘兮前行,驷赤虬兮绯衣。無乃璧兮不契,回餘車兮無期!紉蘭蕙兮椒榝,焚香草兮蕭艾。覓高陽兮無女,欲初服兮無衣。
臨江表兮緻舜,出河圖兮訪靈氛。群鸷鳥兮罵聖,何悔遁兮問君。龍伏淵兮窮困,蹇鳳足兮風塵。既谇餘兮以易志,取白刃兮剖心!
雷愀愀兮風飒,雨霪霪兮哀江。芳滾滾兮澤爛爛,晝昏昏兮無光。何所願兮弦響,何所恨兮悲未央?起星霧兮連閣,突霞氛兮瑣窗。開金石兮苦心,歸白雲兮瓢堂!
四海無留兮怅忘歸,獨采秀兮思夫君。窮石泉兮逢女,捐餘佩兮禮魂。遽掩面兮障月,悄回睇兮芙蓉樽。竟悭緣兮薄分,求不得兮美人。
遠壽宮兮既降,不成言兮何猋揚。犬狺狺兮山阿,猿啾啾兮木上。忽雲散兮大夢,複抛身兮羅網。北遊目兮寓心,苟情迷兮憚忘。懲天雷兮在哉,體解兮餘樂尚!
忤前聖兮所謗,殊後繼兮不能長。轅辘辘兮轍來,豈餘身之所葬!*
此詩的史載作者是李寒,但很有争議。李寒歌其于奉皇二年,時任大相,風頭之盛一時無兩。時人歌“暖有冰,冷有火”,正以此喻李寒秦灼。但此篇多愀怆語、棄絕語、死志語,與李寒之境遇着實不符。更加之其門人手澤中“公為騷詩”相關記錄,由此引發李寒詠青氏詩的争議,尚無定論,故不詳述。
根據記載,這場宴會中新科進士俱獻詩以祝,但所涉筆墨并不多。詳細記述的反而是蕭恒講的另一個故事:
天子與大相酒,笑道:“如此遊仙之夢,我去年倒也做了一場。不過引我的是位神女,美目姣服,紅羅金珰,乘白虎而持玉笏,那真是我此生所見過最美好的人。”
衆人問,然後呢?蕭恒道:“然後我向她求問長生之道,她對我說:往北去,去找一個青色血脈、水晶心髒的人。于是我辭别神女,她為了送我下界與我相結衣裾,我就一路北上,找到了那個人。”
說到這裡他喝了口酒,繼續道:“我與此人修求長生,後悟長生不可得,但可修身養延壽。他為了延長我的壽命少年白頭,臨終前告訴我,九天不可求而不得不求,求九天才達到入世境界,不求九天則何如?告訴我沒有仙境,沒有神女,神女是巫山的雲霧,是求天的迷障。”
這句後他像沒了下文,久久無言,衆人追問,他笑道:“再往後,他就死了。他死前把水晶心髒剖給我,煉成一把透明的匕首。我埋葬了他,正迷茫處,神女複來邀我偕遊——我借其衣可上天,她借吾衣可入塵——我們同遊七日,崦嵫、縣圃、鹹池、最後宿在高唐,夜裡下了整晚的雨,第二天密雲掩蓋了太陽。”
衆人笑起來,蕭恒也笑了,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,道:“七日裡我沉溺美景聲色,漸漸精神疲敝,一次晝寝後想起長生士的囑托,念及求索之艱,如聞驚雷。于是趁神女熟睡,我割裂了與她绾結的衣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