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四年,正月初一,一夜宿雪未化,李寒便從兩儀殿外等候。
蕭恒向來守時,今日卻待他喝空第三盞桃葉才來人。一見他便有些歉意地笑道:“阿玠今早有些發熱,我多待了一會。”
李寒便問道:“昨日還好好的?”
“太醫把了脈,說是風邪侵體,半夜着了涼。他阿耶守着,放我出來一趟。”蕭恒勉強展顔,也端了盞茶吃,“今日有兩樁事。第一件,我來給師傅奉束脩。”
李寒笑道:“臣揠苗助長,可是早給殿下開蒙了。”
他是早定好的太子家師。蕭玠出生不久,雙親俱不在宮中,竟是李寒帶着他的時日長些。蕭玠和他親近,從小就叫他老師。年前李寒便教他認字,如今聽蕭恒口氣,是要批個正經名頭下來。
果不其然,蕭恒放下茶盞道:“我欲請卿教他禮義,加太子太傅,官居從一品。不知渡白樂不樂意?”
這還得走流程。蕭恒向來厭煩繁文缛節,除了對秦灼和蕭玠。
李寒便笑道:“這可比臣這個從二品的大相值錢,臣不才,卻之不恭。”又道:“東宮三師,太子太傅授文,太子太師教武,太子太保盡護衛之責。這二位人選,想必陛下已有定奪。”
“太保給梅子,也是從前定下的,”蕭恒手指揩着茶盞蓋,“太子太師,我想着,還得是他阿耶。”
“以後殿下大了,再要親近諸侯,總得有個由頭。大君往後北上,這也算個事由。”李寒颔首道,“這樁事了,下一樁呢?”
蕭恒敲了敲桌子,道:“皇莊。”
李寒從椅子裡坐直了。
蕭恒道:“大梁開朝以來,設有皇帝、皇太後及皇太子莊田,逐朝增擴,至懷帝朝已分布十二州十九處,共計三萬五千餘頃之多。事務由管莊内侍直接支配,對附近百姓多有盤剝。當年太倉之亂的肇始便是在此,百姓冤聲震野,甚至暴起反抗州府。如能度日,何至于此?”
李寒沉吟道:“陛下是想……”
蕭恒道:“皇莊素來是内侍管理,我如今命就近軍營駐守,調外放官員任監軍一職,協同主帥重新打理皇莊事務。最後簿子均要經三大營上報。”
如此一來,外放官員能夠得以鍛煉,熟悉各州土地事務。同時也便于核查軍務,使文、武互為監察,一箭雙雕。
李寒刮了刮茶沫子,道:“臣沒什麼異議。但為防止朝臣與邊将勾結,這法子隻能暫時推行。”
蕭恒道:“不會太久。”
李寒似有所感,問:“陛下已經成竹在胸?”
蕭恒隻是笑道:“但有所動作之前,我要先擴皇莊。”
這有些出乎李寒意料。他也落盞正坐,道:“臣願聞其詳。”
“各州土地,誰占的田畝最多?”
李寒立即會意,眼中精光一亮,道:“世族。”
“阿玠身子弱,我準備為太子祈福,圈采各地良田作為皇莊。要問肥田,誰能比世家族田更好?”
李寒問:“陛下要如何采買?”
蕭恒道:“曆代國庫積累至今,珍寶無數。”
世族雖占地無數,但到底養尊處優,土地對他們來說不如器物。何況國庫之寶多為無價,同時還是天子親賜的殊榮。
李寒想起他事,又道:“若世族以為有利可圖,源源不斷地圈占民田,以求下賜國寶呢?”
蕭恒道:“如今嚴懲侵占民田,無論功勳,可殺之。他們如此,是自投羅網。”
李寒沉吟片刻,“土地為私産大宗,世族不會答應。”
“那就強征。”蕭恒說,“我到底還是個皇帝。”
“臣會在開朝之前拟個章程出來。”李寒又端起盞子,挑着桃葉嚼,“外放官員的奏疏臣都看過,一去二載,的确有幾個能做事的。依臣看,裴蘭橋就很不錯。”
“年紀輕輕,卻下得了田,吃得了苦,抗洪搶險也是一馬當先。”李寒歎口氣,“陛下知道,裴蘭橋出任瓶州。那裡是楊氏、許氏二族的祖籍。有道是‘龍生九子,各有不同’。兩家子弟雖然清正,但地方族親卻不免專橫。裴蘭橋平民出身,新官上任,卻敢與鄉紳作對,問斬霸女、圈地者七人。當日殺罷,官衙便起了大火。”
蕭恒合下杯盞,“怎麼不見報?”
“到底是自家子侄。溫國楊氏門生遍朝,許家亦是根基深厚。這件事,還是臣從多份奏報裡拼湊出來的。”李寒繼續說,“幸而裴蘭橋下訪農舍,暫住農家,是以逃過一劫。”
“雖如此,他依舊不懼□□、照常行事。面權貴如金剛怒目,見庶民如菩薩低眉。瓶州衆口稱贊,都呼他做‘裴觀音’。裴蘭橋任滿回京之際,百姓擁道相送十餘裡。”李寒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,“地方志臣都帶來了。”
蕭恒接在手裡,“很有些你當年的樣子。”
李寒便道:“裴侍郎人人稱頌,臣當年可是人人喊打的。”
蕭恒還沒翻看幾頁,便聽秋童奏道:“陛下,裴侍郎到了。”
李寒笑道:“可不正是曹操。”
裴蘭橋右遷回京,任戶部侍郎,階正四品下,便着一身绯紅袍子。日頭一亮,衣光照得他兩靥紅潤,打眼一看,清秀得似個女郎模樣。
他上前要拜,蕭恒搖手阻止,指了指案上,道:“大相愛吃的一口,裴卿也嘗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