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灼趕回東宮一瞧,底下又生了炭火。蕭玠竟真窩在榻上,見他來眼珠一亮,叫了一聲:“阿耶!”
阿雙邊鋪被褥邊道:“殿下跑了一身汗,嚷着熱非要脫外袍,這一會就打了好幾個噴嚏。妾去煮藥,殿下熱熱地吃了,還是再睡一會好。”
秦灼探了探他額頭,不熱,這才松了口氣:“他從小就好吃藥,隻怕将來做個藥罐子。小孩兒哪有這些事,喝兩口熱茶就好了。”
阿雙正給蕭玠脫鞋,聞言争辯道:“哪有給孩子吃茶的?何況殿下這麼小的人,最容易風寒侵體。大王做阿耶的,不說多看着,還瞎起哄。還沒有陛下像樣。”
秦灼聞言樂了,坐到床上把蕭玠抱起來,問:“兒子,叫你爹給你做娘成不?”
他穿得厚,身上暖,蕭玠便往他懷裡鑽。秦灼拿朝服把他兜住,隻露出個小腦袋,叫蕭玠手腳并用地纏在身上。
熏籠熱着,暖香陶陶,蕭玠眼漸漸睜不開,小聲道:“可是,可是阿爹答應阿耶,不找娘娘的。”
秦灼眉頭動了一動,慢慢拍着他,輕聲說:“是,阿爹阿耶永遠陪着阿玠,阿爹不找娘娘。”
阿雙已退下去,外頭太陽好,金洋洋一片,似一幅捕虎的天羅地網。蕭玠呼吸平穩,小小的氣流吹在頸上,發絲般撓着。整個人小貓似的,一個勁往他懷裡拱。
秦灼抱着他,靜坐了一會,便把他塞到被團裡,把炭火撥了撥。
“阿耶。”
秦灼回頭,見蕭玠把眼睛張開,昏昏沉沉說:“臣錯了,以後不亂脫衣裳了,你不要生氣……”
“好孩子,”秦灼溫聲道,“阿耶怎麼會生你的氣?”
他替蕭玠掖好被角,将兒子額前髫髮輕輕撥開。蕭玠眼睛漸漸合上,睫毛顫動着,似一雙溺水掙紮的小手。他咕哝道:“你别難受……”
秦灼眼皮劇烈一跳,氣息竟有些不穩。
這孩子,什麼都知道。
他心亂如麻,見榻邊放了隻湯婆子,便提了銅壺灌着。
如果蕭恒立後……他和皇後同居立政,或許一年半載不會同床,但時日一久呢?等皇後有了孩子,蕭恒有了嫡長呢?他還會把阿玠看在眼裡嗎?阿玠是自己的一塊肉,但他的身世如被天下知道,那就是孽障。萬一皇後得知,她會不會拿阿玠做文章?而他現在是梁太子,自己一個諸侯,怎麼帶他走?但他又是阿玠,自己怎能不帶他走?
一個聲音問,那蕭恒呢?
秦灼早就有了答案。
天子立後,就是他們分别的時候了。
他打了個哆嗦,壺沒提穩,直接将沸水澆到自己手上。
極度的炙痛叫他想立刻丢開手,卻怕吓着兒子,強忍着沒有掼。秦灼将東西輕輕放下,這才拔腿出殿。
宮裡桑樹結了葚子,蕭玠愛吃得很。一下子吃不完,秦灼便弄了點冰在外殿給他湃着。如今剛想浸手進去,腕便被人扼住。那人急聲道:“怎麼燙的?燙了就要冰,手不想要了嗎?!”
秦灼還不待說話,就被小股水流澆着,渾身一個激靈,焦疼感也緩和不少。他回過神,忙道:“阿玠睡了,你小聲些。”
蕭恒冕上珠簾糾結在一起,臉被陽光一割,顴骨像一條金色傷口。秦灼深吸口氣,張了張嘴:“我……”
蕭恒問:“什麼?”
秦灼像吞下什麼,隻說:“我手疼。”
蕭恒便壓着聲音往外叫人:“再端涼水來,還有燙傷膏藥,要快。”
涼水淅淅瀝瀝,他們好一會都不說話。終于,蕭恒邊看着水流邊開口:“今天他們的折子,你全不要聽。朝臣就是這樣,私事而已,冷一段就過去了。你放心,我會找法子。”
“對你,我從來放心。”秦灼隻應了一句,也再無話。
他的燙傷沒有大礙,便由蕭恒執了手塗藥。蕭恒看了眼冰鑒,道:“吃了這麼多——阿玠到底小,仔細肚子痛。”
“哄他吃藥。蜜煎不能吃,吃了就要咳。”秦灼不知哪裡生的邪火,“冰是走的我的供奉,我兒子連點果子都吃不得了?”
蕭恒手勢一頓,還是将藥抹勻,給他吹了吹傷處,道:“少卿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我當然知道。
秦灼擡眼看了他一會,忽然道:“我今天不知道怎麼了。”
蕭恒抱住他肩膀,剛要說話,忽見秋童急急趕進來,躬身道:“前些天下了大雨,皇陵坍塌,今日搶修的報上來,說……”
他觑了眼秦灼,将身壓得更低,“肅帝秦淑妃的陵寝,是空的!”
***
肅帝元和六年秋,淑妃秦氏病逝。其兄秦文公北上啟妹靈柩,亦暴斃長安。
京中曾有傳言,淑妃未死,而是私奔。
秦灼由蕭恒包紮傷口,擰眉道:“姑姑未嫁之前,似乎有過心愛之人。但确切是誰我也不清楚,已經這麼多年過去,知道的隻剩下老人了。”
蕭恒便問秋童:“為故淑妃守陵的都是誰?”
“隻一個随媵,貌似是淑妃的陪嫁,”秋童想了想,“叫明香的。”
“我入京時曾去拜見,明香姑姑生了肺病,沒有見成。”秦灼又問,“肅帝宮中嫔妃,如今還剩下幾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