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夕陽已沒,圓月已上,丫鬟不敢叫她看見淚水,忙擦着臉問:“娘子,這可如何是好!”
楊觀音終究是年輕女孩,在牆下急得踱來踱去。她踢了腳石子,低頭看了會繡鞋,忽然道:“面聖。”
丫鬟急道:“可如今城門已落了鑰,咱們也出不去啊!”
幂籬裡沉默了。白色紗簾忽然低下,似被風鼓得微微顫抖。丫鬟知道,她在掩面流淚。楊觀音可以流淚,但從不會哭。
忽然,女子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:“還有一個人。”
***
天剛擦黑,李寒便一騎白馬叫開城門,先徑直奔向戶部侍郎府邸。
裴蘭橋正蹬上靴子,便見一道旨意淩空抛來。
李寒大聲道:“由不得你裝病了。”
“太子遇刺,陛下旨意,命你先去巡防營提人,查清京中抱香子的買賣情況。”李寒不待他問直接一氣說完,“這些有了眉目,來東宮找我。”
裴蘭橋隻微微變了神色,當即冷靜下來,問道:“可下官記得,抱香子并無毒性?”
李寒從他案上拿了碗水,也不管冷熱直接灌了,方道:“大君的猛虎發性,撲傷太子殿下。随行官員中找到了含抱香子的香囊,陛下懷疑是以此誘發虎禍。”
裴蘭橋忙将靴子提好,戴上官帽就往外走,邊問:“巡防營本是小鄭将軍麾下,怎麼叫下官一個書生帶兵?”
“事涉楊府,鄭素娶的是楊氏女,難免會叫人懷疑徇私。”李寒和他并肩出門,“香囊是左補阙楊峥之物。”
裴蘭橋皺眉道:“但依下官之見……”
李寒打斷道:“重要的不是你我之見,而是楊氏能否自證清白。茲事體大,我先行一步。”
他便不再贅言,當即打馬入宮。
天已完全沉了,李寒遠遠見東宮裡火光湧動,便知不是燈火,是明火執仗。再登階,隐隐聽聞兩處閣子傳來哭喊,在夜中十分瘆人。他心道欠妥,卻不好說什麼。
進殿時尚未問禮,秦灼已踉跄上前,把住他手臂問:“阿玠怎麼樣了?”
“臣正是為這件事,”李寒扶住他,“臣會代大君鎮守東宮。殿下已蘇醒,陛下請大君回去。”
***
今宵明月如銀盤。
長安香藥鋪子有十餘家,裴蘭橋行動迅速,不過一個時辰便盤查清楚。也來不及再回府中,直接從巡防營手中接過火把充作蠟燭,将十數賬本攤在地上,俯身細細查看。
衆人見他無用紙筆,兩手翻動數冊賬本,竟毫無停頓、無需複查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,方聽他呼出一口氣:“成了!”
裴蘭橋竟将明細梳理清楚,直接默記心中。
他将一摞冊子遞過去,翻上馬背,揖手道:“今夜勞動衆位将軍,還請将賬簿存檔,以供陛下調閱。”
巡防營依令歸隊,裴蘭橋不敢耽擱,當即打馬往宮中去。
靜夜無人,又非節慶,長安坊市已閉。重重鋪子、屋檐如同松蓋,高低錯落。青石街道當着月色,如澆了一地酥油,明得晃眼。此時寂靜,踏馬聲顯得極其響亮。
裴蘭橋正揮鞭疾馳,忽聽身後有人遙遙喚道:“侍郎留步!”
他撥馬回首,見空無一人的街道盡頭,竟跑出一個人影。
幂籬飄拂,裙裾紛亂,想是鞋履已然跑丢,竟赤足奔來。
她上氣不接下氣,直接撲在他馬前,雙手将幂籬打開,急聲道:“妾有冤情,望面聖上告。妾見侍郎領了诏令,才鬥膽前來,求侍郎帶我見陛下!”
裴蘭橋見她滿面淚痕,手腳紫紅,隻得道:“陛下聖明,絕不會錯怪無辜。娘子還是安心回府,等候消息。”
“妾可作人證!”她上前扣住裴蘭橋馬鞍,“妾遠遠見着侍郎從香藥鋪子裡出來,想必問題出在用香上。家兄不懂這些,他所焚香料、所佩香飾大多由妾料理,陛下如有疑問,問妾才更便利。”
她見裴蘭橋皺眉看着,隻道他擔心惹禍上身,忙道:“妾自知違抗聖意,擾亂法理。妾會禀告陛下,一切罪過,隻在妾身。如洗清冤屈,侍郎為天子查證,是立功;還楊氏清白,是我全門恩人。如不幸含冤,侍郎隻是仁人心腸,受妾蒙蔽而已!”
楊觀音俯首大拜,叩首于地,“侍郎大恩,妾生必銜環,死必結草。求借侍郎馬,送妾上天宮!”
夜沉如水,一字一句,擲地有聲。
不過須臾,她聽得頭頂傳來聲音,那人低聲道:“請娘子上馬。”
裴蘭橋正勒住缰繩,将手遞過來。
楊觀音由他手臂帶上馬背,聽身前人道:“非我輕薄,隻是快馬夜行,還請娘子……抱緊我。”
裴蘭橋未聞答複,一雙玉臂卻在身後輕輕環住他。他沒有停留,當即策馬狂奔,馬鞭和馬蹄聲驚了一片人家,樓上窗戶次第明起,又紛紛滅了。
行至望仙門前,守城侍衛照攔不誤,隻道:“未有陛下手令,一應不得出入!”
蕭恒隻遣他盤查城内,再入東宮與李寒商議,并未有旨意讓他趕往獵場。
楊觀音自知無果,難免心灰,便打開幂籬欲叫他回去。卻聞面前人吞咽一下,腮部側影微緊,似是在咬牙。
她正欲說話,卻見裴蘭橋從懷中掏出一支黑綢卷軸,舉過頭頂,高聲道:“陛下有旨,命本官趕赴上林,參議太子遇襲一案——”
“聖旨在此,還不開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