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灼便對秦溫吉笑道:“這倒像我。當年阿娘懷你,我也盼着是個男孩,女大不中留,全讓混賬爺們賺走了。”
混賬爺們陳子元眉開眼笑,點頭哈腰。反正老婆孩子是他的,混賬就混賬。
秦溫吉笑吟吟道:“男孩好,女人本事萬一大了,命就短了。牆倒衆人推啊。”
見秦灼盯她瞧,她反問:“你看我什麼?我說的不對?”
秦灼不理她。
蕭玠眼珠一輪,忽然仰頭問秦灼:“我小時候也這樣待在阿耶肚子裡嗎?”
他伸手摸摸秦灼平坦的腹部,再摸摸秦溫吉,奇怪道:“阿耶是怎麼把我裝進去的?”
秦灼避而不答:“回去問你爹。”
夜空燦起煙火,秦灼便将他抱起來。
蕭玠緊緊抱住秦灼脖子,睜大眼睛感歎:“好想永遠留在這裡呀。”
秦溫吉笑着摸摸他腦袋,“如果阿玠想,就可以。”
蕭玠問:“阿爹也來嗎?”
秦溫吉看秦灼一眼,反問道:“如果梁皇帝不來呢?”
蕭玠似乎有些苦惱,皺着小臉認真想了好一會,忽然瞳子一亮,高聲道:“那我可以兩頭跑!”
他看着秦灼,認真說:“因為阿爹和阿耶現在就是兩頭跑的。等以後阿爹和阿耶老了,跑不動了,那阿玠就長大了。阿玠可以陪阿耶在南秦踏春,陪阿爹在長安過冬。等到過年的時候,我們一家人就在一塊兒。”
秦灼嘴唇顫了顫,終究沒說什麼。
“挺孝順。”秦溫吉笑了笑,忽地不明不白地說一句,“十月初十,早就昭告了四海,今天是正日子。”
這句話似乎對阿耶說的。
他轉頭看阿耶。阿耶正遠望天際。恰逢一枚煙花騰空,小尾巴曳出一道虹光,對阿耶的側影撒了一小把金粉。阿耶被夜色染成紫紅的睫毛上便爍了金輝,看上去漉漉的,像桑葚上新澆了蜜漿。那煙花并未立即消逝,反而竹節般一層一層向更高處躍着,阿耶的素衣被映作淡淡的明紅。像同一片天空下,他阿爹此時此刻的喜袍。
但阿耶沒有說話。
“洞房花燭,”小姑姑口吻十分冷靜,繼續追問,“萬一他忍不住呢?”
蕭玠正在好奇,這個“他”是誰,又“忍不住”什麼。阿耶卻攏了攏他,淡淡道:“阿玠困了,我帶他睡覺。”
蕭玠想繼續看煙火,小聲抗議:“臣不困的。”
秦灼看着眼睛,低聲說:“你要回去吃藥。”
蕭玠聽見小姑姑呵地一聲輕笑,正不明所以,但想起自己今天的承諾,便不再争辯,由秦灼抱着下了城牆,遠離了那片成親似的熱鬧。
***
蕭玠今夜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,不同的是,他看清了阿爹身旁女人的臉。
他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美麗的容貌。
一雙眉毛不似阿耶的劍形,細細長長,彎如柳葉。眼睛輕垂,似一雙青魚的梭形,眼皮上各點兩枚銀片,是魚嘴新吐的圓圓的水珠。魚一翻躍,她的雙眼也就擡起。眼珠如漆,眼白如冰,睫毛輕輕一閃,又齊刷刷掃下去。緊接着,她的面龐如阿耶吃醉了酒般,飛了兩處霞光。但阿耶臉頰兩側有兩道細細的骨頭,紅霞便斷了層。而她臉孔圓潤,又白嫩,如今沾了薄紅,便如漸漸蒸熟的荔枝膏。
他本以為阿耶嘴唇已是最好看的。阿爹嘴唇薄,阿耶的便更豐滿,也更豔一些,有時說了貌似不中聽的話,阿爹便會擡手揉上去。如今見了這女人,他才知道書中所說“口如含丹”不是虛話。她雙唇輕啟,似一顆飽滿欲滴的櫻桃,咬一口或許也甜絲絲的。但有誰舍得咬這樣完美的嘴唇呢?
蕭玠站得遠了點,方看清她一身裝扮。深青色的大服,衣領是雀藍,五色翟鳳在她衣袖、裙裾上結隊盤旋。她頭戴一頂金燦燦的高冠,裝飾有十二枚水滴狀的貝殼貼片,又有前後十二株綴珠累翠的花枝,每株放着十二朵玻璃花心、黃金花瓣的小花。冠子兩側垂着嵌滿珠寶的弧狀飾件,随珠光和她的睫毛一起輕輕顫抖。蕭玠後來才明白,這正是皇後的祎衣、十二花钿、十二樹小花毦和兩博鬓。而她端莊靜坐,如同神女。[3]
有人走了進來。
蕭玠屏住呼吸,睜大眼睛。
邁進來的是一雙紅色的重木底鞋,踩在繡毯上,發出“嗒嗒”的響聲。
蕭玠沿着他的蔽膝往上看。十二龍玄服、腰間玉佩、朱紅内衽、兩側紅绶……薄嘴唇、高鼻梁,深眼窩。
那是阿爹的臉。
蕭玠喘不上氣,大口大口呼吸着。阿爹坐到女人身側,他們一起坐在甘露殿的床榻上。但阿爹答應過,那是隻有阿耶可以和他睡覺的地方。
屬于秦氏的血沖上眼眶,他流下了淚。
帳子輕輕落下來。
***
立政殿,湯氏打開帳簾,輕聲問道:“陛下是怎麼了?”
秋童好容易将蕭恒架到床側,忙不疊幫她一起挂好被衣袖蹭落的床帳,賠笑道:“今兒是陛下和娘娘大喜的日子,陛下高興,百官凡敬必飲。這不高興過了頭,喝得有點多。”
他瞧一瞧案上未動的合卺酒和結發絲縧,忙笑道:“陛下待人溫和,定然是最體貼娘娘的。按禮制,大婚本當在甘露殿舉行,可陛下挂着娘娘入宮,着人重新修繕。樣樣要精緻,樁樁要仔細,這緊趕慢趕,愣是沒趕完!這才委屈了娘娘,望娘娘莫要見怪。”
湯氏知他是蕭恒身邊得力的大内官,隻柔聲笑道:“内官哪裡話?此乃陛下天恩,陛下這般用心,本宮感恩涕零。”
秋童輕輕躬身。
蕭恒裝醉躲洞房,善後自得他來做。如今他便剛想起般道:“還有一物。”
秋童從袖中抽出一隻青緞盒子,雙手奉上,“這是從前懷帝的鳳頭金钗,陛下親自挑選,本當要親手為娘娘簪戴。誰知……”
湯氏雙手接過,嫣然笑道:“陛下心意才最要緊,本宮豈是争朝夕之人。”
秋童低眉順眼地打了個千,“既如此,便使婢子們焚香,娘娘一日勞累,也早些歇息。”
湯氏便使人抓了金魚給他,往鏡前卸服淨面。宮人不知焚了什麼香,好聞又清新,一會便飄飄乎如墜雲端。湯氏隻覺面紅耳熱,想是吃了盞酒的緣故,便去履上榻,挨着蕭恒睡了。
她呼吸漸趨綿長時,蕭恒睜開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