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兆尹府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。門口衙役操着水火棍,卻也趕不動人。堂中大理寺卿崔省、刑部尚書王倫、禦史中丞鄧源城并坐,面面相觑。
李寒在門前下馬,正聽堂下有人哭道:“衆位相公都聽說過,那小秦淮是個什麼地方?養小倌兒瘦馬的地界。别看她裴蘭橋如今萬人之上,扒了這層皮,連最低賤的婢子都不如。婢子好歹是良家人,她是煙花柳巷的出身!”
他劇烈咳嗽了一陣,斷斷續續說:“卑職也沾過她幾日芳澤,哪能不記得?誰料裴蘭橋改頭換面,怕罪官将她指認,便巧立名目、暗自栽贓!裴相公是陛下跟前的紅人,官威比天都大,卑職冤枉,百口莫辯哪!”
衙役正過穿堂,把他的官印文牒端上來。李寒将馬缰一摔,大步上階,劈手抄起官印,揮袖就掄在地上。
許叔懷本是武将,驚怒之下便要發作,擡頭看見人時,又被抽了骨頭般軟在地上。
官印“哐啷”砸落,把金邊磕了個角。
三司正要拍案,看清來人忙拱了拱手,将主位讓出來。李寒也不謙讓,徑自往上坐了,沉聲道:“許叔懷。”
許叔懷跪在地上,咽了口唾沫,勉強道:“卑職在。”
李寒并不惱怒,隻問他:“你是哪年生人?”
許叔懷道:“勞煩大相記挂,卑職元和五年生人。”
“那就是隻有二十歲,”李寒從袖中抽出一份文書,“我剛着人從小秦淮來,上下皆能畫押證明,‘藍橋’的牌子隻挂了元和十七年一個年頭。”
他将文書往案前一推,冷聲道:“許叔懷,你不要告訴我,你不滿十二歲就去狎妓。”
許叔懷剛要張口,李寒便打斷:“我提醒你,就算按肅帝元和年條律,官家子弟未滿十五而狎妓,五十杖,貶白身。現在你就更清楚了,八十杖,流西北,終身不得入朝。”
許叔懷忙道:“卑職記錯了,卑職是聽說,聽說!”
“自己去沒去過都能記錯,”李寒冷冷瞧他,“那你再好好想想,她是不是還通敵叛國了?”
許叔懷冷汗濕透夾衫,不敢多說一個字。
堂中隻響起李寒翻動卷宗的聲音。
過了片刻,方聽李寒問道:“你說觀音寺下十三具屍骨與你無關?”
許叔懷道:“是裴蘭橋想要除掉卑職、保守秘密,因此嫁禍!”
李寒問:“人是她自己殺的?”
“應該……應該是。”
“這十三具屍身,有五具被直接扼斷咽喉。你是想說裴蘭橋一介文士,如今還是一介女流,能有如此力氣?”
許叔懷不料他如此問,忙道:“或許……或許是買兇殺人,獄裡的死囚也說不準!”
“朝廷大員,為了一個被人捏在手裡的秘密,要買兇殺害十三名女子用來栽贓。”李寒問,“如果真是嫁禍,她為什麼不将屍身埋在你的院子裡,或者幹脆選你身邊人下手?非要如此曲折回環,多番查證才能把線牽到你身上。”
他冷聲道:“至于調換死囚更是無稽之談!按我朝律法,命案犯一律斬首,而這些屍身首級完好。便算是她将死囚調出、私自殺死,許叔懷,你以為衙役和司曹都是聾子瞎子嗎?”
許叔懷百口莫辯,高聲道:“但裴蘭橋出身賤籍,蒙騙天子,罪證确鑿!她身處賤流,就算要審卑職,也輪不到她來!”
李寒突然道:“你擡頭看着我。”
他微微俯身,輕聲道:“看我的臉,認仔細了,不是哪個地界的倌兒吧?”
許叔懷忙道:“卑職不敢!”
李寒凝視他,聲音甚至有些溫和:“她不配判,我配判嗎?”
許叔懷結結巴巴,突然聽他厲聲喝道:“跪直了!”
“□□婦女、殺人藏屍、強搶良民、藐視公堂,樁樁件件,裴侍郎已經審得很清楚了。人犯許叔懷、崔無稽、鄧元三人按律問斬,明日午時,一塊上路。”李寒将卷宗一合,低聲問道,“誰有異議嗎?”
許叔懷聞他此言,突然發狂般大聲叫道:“我爹是上柱國,我二哥鎮守潮州,随今上起兵,有從龍之功!你不能殺我!”
李寒冷笑一聲:“換你二哥,我也殺得。”
衙役重新押他下去,尖利的哀嚎聲消失,三司三公沒人敢說話。
李寒一一打量他們,正要再問,京兆府的法曹參軍小跑上前,低聲道:“大相,裴……裴侍郎,她人不見了!”
他霍地站起來。
冷靜。李寒想,一定要冷靜。
世家是籌謀已久。
調查裴蘭橋絕非一日之功,他們捏在手裡,或許本想當作把柄。為什麼非在這個關節揭破?
隻有新法。
裴蘭橋是新法的推行人之一,她正站在風口浪尖之上。隻要她的信譽一垮,新法自然不攻自破。哪怕條律寫得再好,世人隻記得她是個妓女,妓女要搞的東西怎麼會幹淨?怎麼可以進行?
當務之急是裴蘭橋的去處。她去了哪裡?她一身傲氣,遭逢今日羞辱……能不能活得下去?
法曹參軍被他臉色吓了一跳,忙低聲問:“要不要把事按下?”
李寒斷然道:“不行,風聲一露,這樣隻會顯得做賊心虛。百姓一經煽動,對她的怨憤更大。天下妓女出身苦,得問清她的不得已,百姓覺得她可憐,才會向着她說話。”
他握緊參軍手腕,幾乎是咬着牙說:“發一隊侍衛去找人,改換便衣,盡量不要驚動百姓。另派一隊人再去小秦淮,怎麼也要把根由找出來!”
他步履生風,突然從門前住腳,回身看了看,目光從正襟危坐的三人臉上刮過。
崔氏、王氏、鄧氏。
李寒忽地笑了一下,道:“諸位技高一籌,真是漂亮。”
***
裴蘭橋一時成為整個長安的談資。不過短短一個時辰,街頭巷尾皆已傳遍,今上登基以來的第一位探花、天子紅人裴侍郎,居然是妓女出身!
聞所未聞。
甚至是同時,她和李寒的流言也甚嚣塵上,他們兩個被罵作一對奸夫□□。衆人都道:女子怎麼可能考取探花?肯定是主考官私自透題。而李寒作為當年科舉的主考,和裴蘭橋肯定有奸情。
一聽雞犬便道偷雞摸狗,一見男女便想男盜女娼,積年舊習了。積年的東西怎會有錯?
肯定是這樣。
李寒被流言侵襲慣了,眉毛都沒動一下。而在闾裡傳言中,裴蘭橋被當場揭破、大受打擊,已經瘋了。
然而距此次事發,隻過了一個時辰。
***
楊府中,楊觀音愣愣跌坐在椅子裡。楊峥歎道:“怪不得她不肯娶你。她自己一個女人,拿什麼娶你?”
楊觀音喃喃問:“驗明正身?”
楊峥忽然意識到什麼,當即閉口。楊韬猶道:“其實此事不妨作個喘息之機。如今新法關頭,出了這一茬,立碑之日注定要延後,我們也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