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寒坦然道:“明日清晨,我要按期去承天門前頒布新法。”
“可如今石碑已然砸碎……”夏秋聲緊忙勸道,“且他們知道相公性子,自然要在承天門前擺陣等候,相公何必自投羅網、赴此鴻門!”
李寒說:“正是因為法碑倒了。”
“如我所料不錯,鄙府不久将被夷為平地,我的論著來不及整理帶走,也會被付之一炬。”李寒面容平靜,語氣毫無波動,“新法要想推行,隻能靠我明日通過辯論口傳。那是唯一的機會。如果我明天不去,裴蘭橋會被重潑髒水,說她是羞愧難當、畏罪自盡,新法也會被肆意抹黑。一旦百姓失望,律書就會失去公信,哪怕以後再次頒布,也不會有人聽服。我不去,新法就廢了。”
所以我不得不去。
我不得不死。
夏秋聲說不出話。
文人者,或治國理政,或著書立說,有什麼比摧毀他的條律、焚燒他的心血更讓他生不如死?
多年前對青不悔是這樣,多年後對李寒還是這樣。
為什麼會是這樣?
李寒無暇顧及他神色傷痛,道:“何況世族已然失去理智,如果找不到我,定然會挨家搜尋。而儲君身在貴府。”
他隔着簾子看向外面,輕聲說:“我會累及殿下。”
簾外,蕭玠往這邊看來,李寒對他輕輕一笑。
“我終此一生隻對不住兩個人。一個是我的老師,一個,是我的學生。”李寒注目蕭玠,柔聲道,“殿下與我本為君臣,名為師生,但我其實将他看作我自己的子侄。聖人之德莫過于孝,殿下心思純淨,事父至孝,他加冠成人的那天,請夏郎替我看到。”
話至此處,他當即跪下,對夏秋聲頓首,方直起身子再拱手道:“君清如冰壺,節如玉尺。我去後,望君教他,望君誨他。如殿下一日臨危,望君能顧我将死之言,救護萬一。大恩大德,李寒來世結草銜環,必當報償。”
他一個頭叩在地上。
夏秋聲也相對跪下,拱手道:“皇天在上,厚土為證。但存一息,必不負君。”
他亦俯身磕下頭來。
正是在對拜的這一瞬裡,李寒完成了師道的托孤。誓死保護儲君是夏秋聲的承諾,君子死誓言,李寒用性命托付他,他必須捍衛太子至最後一刻。
是以李寒在為自己結局收筆的時候,也無可避免地圈點下多年後屬于夏秋聲的結局。蕭玠坐在外頭,一眼就能望到頭。
***
他們兩個一出來,蕭玠立刻撒開果子跳下椅子,仰頭問道:“老師要走了嗎?”
李寒點點頭,微微傾身,說:“臣不在的這段日子,便由夏郎做殿下的老師,可以嗎?”
蕭玠問:“會回來嗎?”
李寒頓了頓,還是說:“會回來的。”
蕭玠靜靜瞧了他一會,眼翅閃了閃,才慢慢點點頭。
見他首肯,李寒便将案上一盞殘茶遞到蕭玠面前,道:“請殿下獻敬師茶。”
蕭玠喃喃道:“老師……”
李寒沒有催促,隻伸着手臂。過了一小會,蕭玠雙手接過茶盞,面向夏秋聲跪下,雙手舉過頭頂,說:“請夏先生吃茶。”
夏雁浦抹了把臉,接過盞子吃了口冷茶,連忙将蕭玠扶起來。
李寒注視蕭玠片刻,也不再拖沓,轉頭對夏秋聲說:“那我告辭了。”
“大相留步。”
李寒腳步一頓。
蕭玠這麼喊他。
他轉過頭,見蕭玠整肅衣衫,端正站好,莊重道:“我代天子監國,罷免大相為一日白身,隻此一日,請大相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勿以為念,早去早回。”
李寒緩緩吐出口氣,對他正跪稽首。
“臣謹受命。”
這是李寒留給蕭玠的最後一句話。
院外,西南天空一片通紅,黑煙滾滾。那是李寒府邸的方向。
血色天空下,蕭玠跑過去抱住他,臉埋在他衣襟裡,輕聲說:“老師,我等你的。”
夏秋聲将臉别過去,不忍再看。
李寒緊緊擁住他,又輕輕推開他。他們的告别成熟而默契。蕭玠不去追,李寒也不回頭。
老師,我真不是個做老師的料。希望我的學生不要怨怪我。
***
半個時辰前,世家暫整旗鼓,齊聚大理寺卿崔省府邸。
夏雁浦剛趕緊來,來不及見禮便問:“我來的時候見火燒了李府,是怎麼回事?”
崔省道:“法碑雖倒,李寒手中必定還有底稿,我們既找不清,不如一把火燒了。”
刑部尚書王倫在一旁道:“新來的消息,李寒枉殺我等子弟,做下的這樁孽案不過是殺雞儆猴。天子行事有分寸,處處不讓他妄動。他想趁這次時機,把世族連根拔起,他是沖我們家破人亡來的!”
崔省大驚道:“黃口小兒,他豈敢!”
“他怎麼不敢?分皇田、收功臣田,再到立法碑和借刀殺人,這些他都做了,他就是個瘋子!這種德行敗壞之人,安能任天下之相,做太子之師!”王倫冷笑道,“與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,不如除李寒,清君側!”
此言一出,一時寂靜。如天子歸來,砸毀法碑一事和李寒責任對半,隻道是他枉殺逼急;但刺殺大相,罪同謀逆。世家各有打算,并未當即出聲。
半晌後,楊韬方慢吞吞道:“楊家世代忠良。”
王倫斜瞥他一眼,冷笑道:“有人不敢做,我也不強求,那就請閉門謝客、安坐家中!但凡向外走漏風聲,别怪愚弟不講情面了。”
“我不同意。”
衆人皆看去,竟是夏雁浦站出來。
他沉聲道:“碑石和他的府邸,你們砸也砸了、燒也燒了。且衆人的确是因過下獄,而個中因由我們并不清楚,是否是李寒授意還是兩說。如此一來,豈非謀逆!”
“是夏大郎君還好好在家中安坐,夏哥哥沒有疼在自己身上!”王倫咬牙切齒道,“您忘了當時您還叫嚣今上是謀逆嗎?”
“這是一碼事嗎?”夏雁浦急聲追問,“太子敏明早慧,李寒又是他的老師。儲君尚在京中,到時候天子班師、太子面聖,如何脫罪!”
王倫突然陰恻恻地說:“如果沒有太子呢?”
他眼中忽然煥發出瘋狂的神采,大聲道:“如果太子一死,那就是李寒狼子野心、意圖刺駕!我等剿平叛逆,是為殿下報仇!”
崔省猶豫道:“皇帝會信嗎?”
王倫問:“信不信重要嗎?西塞齊軍未退,正等着京中生亂。要想邊疆安定,裡面就得安穩。就算是皇帝,也不得不咽下這口氣。要的就是這個不得不!”
一片沉默裡,夏雁浦顫聲開口:“你們也知道,齊軍等着京裡亂哪?謀害儲君,你們還有點人臣的樣子嗎!”
“是,我瞧不上李寒扶立篡逆,也不認同裴蘭橋牝雞司晨。但皇帝死戰邊關,是為了國;李寒穩定京中,也是為了國!你們一個個為了保住頭上簪纓、身上朱紫,全忘了自己是大梁人嗎!連祖宗根本都忘了嗎!”他厲聲罵道,“竊鈎者誅,竊國者侯!你們也都是跟随過公子的人,連做人道理都抛之腦後了嗎!”
“公子早就死了。”王倫靜靜看着他,“夏公糊塗了,還不快送回去。這兩日有大動靜,還是在府待着最好。”
左右家丁聽他吩咐,當即架他出門,又派另一隊人送他前去,竟做勢要将夏府兵圍起來。
夏雁浦跌跌撞撞回到府中,也不要人攙扶,一入堂,正見桌上攤着一包柿餅,兒子正坐着和人說話。
而他對面椅中的不是别人,正是世家要刺殺的當朝太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