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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章 一〇六 自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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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灼認镫下馬時踉跄了一下,手扳着馬鞍稍稍站了一會,這才邁得開步子,往大君府的西閣子去。門打開前,他将劍拔出來。

閣中隻明了兩盞燈,人影和屋梁影子融在一起,黢黢如荒廟鬼魅。

蘇合穿一身素色襦裙,頭發梳得一絲不苟,未搽胭脂,面色蒼白,但兩隻眼睛亮得吓人。她既不狡辯也不認罪,隻坐在閣中靜靜望着他。

秦灼擡步走去,夜極靜,靴底嗒嗒響着。他從蘇合面前站住,漠然問道:“有什麼要解釋的嗎?”

蘇合輕輕搖頭。

秦灼看她的眼神裡不帶喜惡,隻說:“阿玠那麼喜歡你。”

蘇合的視死如歸裡終于起了一點波瀾。她睫毛和嘴唇同時一顫,便低了睫、抿了唇,半晌後低聲道:“是妾對不住殿下,妾的罪孽,此生此世,永生永世,都贖不清了。”

“京亂之前,是你讓渡白帶走阿玠。”秦灼盯着她的雙眼,“為什麼要放他走?你們處心積慮,不就是為了要他的命嗎?”

“殿下是個好孩子。”蘇合顫聲道,“他是梁皇帝和你的獨子,生來便能坐擁天下,但他既不驕縱,也不刁蠻。他懂事、敏感、早慧,大君,你知道嗎?他還慈悲。”

“明明受罪的是他,他卻總要為罪魁開脫;明明他是最無辜的,卻總要原諒有辜的那一個。妾想不明白……妾真的想不明白,兩個殺人如麻的人,怎麼能生出這麼慈悲的兒子?”蘇合聲音飄渺,“任何人陪伴他,都像在供奉菩薩。妾,想皈依了。”

那條銀龍在秦灼手中一抖。秦灼舉起它,毫無憐憫地說:“那就先贖罪吧。”

蘇合輕聲道:“妾隻有一個請求。不要告訴殿下,好嗎?他知道,會傷心。”

秦灼的聲音很冷漠:“我的兒子,我比你心疼。”

秦灼右臂輕輕一振。蘇合端正跪坐,閉目仰起了脖頸。

長劍嗖地一聲刺向她胸膛。

“不要!”

一個小小身影突然撞開簾子沖進來,他撲在秦灼跟前,雙手死死握住劍刃,哀聲叫道:“不要殺她!阿耶,不要殺她!”

長劍頃刻跌落。

在蕭玠被疼哭前秦灼跪在地上,抱着兒子向外連聲喊道:“傷藥!拿傷藥!太醫!把太醫叫來!”

蕭玠從他懷裡掙脫,死死擋在蘇合面前,大哭着問:“阿耶,你幹什麼呀?你幹什麼呀?”

秦灼伸手要抱他,被蕭玠忙不疊地躲開。他唇角剛剛牽動,臉色一瞬被打成紙白。膝蓋往下一沉,當即單膝跪倒。鬓角微微汗濕,兩腮也輕輕抖動着,沉眉說不出一句話。

蕭玠經逢大劫後格外黏他,醒後見他不在,又怕他有事情辦不敢嚷着找。等到天黑才見人回來,大着膽子跟進來,卻見了如今情況。見秦灼不說話,隻道他在生自己的氣,手上再痛也不敢再喊,隻強忍淚水,低聲道:“求求你了……”

陳子元此時也趕到,一落腳便聽見蕭玠哭聲,闖進來便見秦灼跪在地上,臉色十分不對。他腦子也來不及轉,忙要去扶秦灼起來,卻沒有扶動,心道不好,忙急聲道:“殿下,是她要你的命!去年昆刀撲你,就是她暗做手腳,她……”

秦灼斷喝一聲:“陳子元!”

陳子元連忙閉嘴。

蕭玠神情呆滞,愣愣回頭,烏黑眼珠定在蘇合臉上,張嘴時忽然湧出眼淚。他問:“阿合姑姑,是嗎?”

蘇合雙淚一落,對他俯身大拜,深深叩首道:“妾,愧對殿下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蕭玠不知做什麼表情,看看蘇合,再看看秦灼,突然呆呆笑了一下。兩行淚當即滑落,他笑得很難看。

他哽咽道:“可是,為什麼呀。”

蘇合俯在地上,身體輕輕顫抖。

秦灼深吸幾口氣,聲音壓得低,幾乎聽不出變了調子。他無情地說:“子元,帶阿玠去包紮。”

“不要!”蕭玠突然尖叫,兩手揮舞着,卻仍由陳子元用雙臂捆在懷裡帶走了。夜色裡,他的哭喊聲越來越遠:“不要殺她!阿耶,她改了,不要殺她!”

秦灼一聲不吭地從地上坐了好一會,再擡頭被燈照亮時,已然淚流滿面。

他身形有些搖晃,撐着劍才站得起來,顫聲說:“這就是你要殺的,我的兒子。”

蘇合靜靜跪坐在他面前,看着他手中染血的劍刃,猛地雙手奪住,雙肘一收,讓那劍狠狠刺入胸膛。

血濺了她一臉。

她眼中滾下一滴淚,微笑道:“妾,來世必報。”

秦灼面無表情地拔劍出來。

他突然手腳一軟,整個人差點撲在地上,劍脫手飛出去,離蘇合隔了老遠。他忙從荷包裡倒出枚藥丸,不由分說地吞下去。

之後一盞茶的時間裡,秦灼沒能從西閣子走出去,他咬緊嘴唇,氣息從牙關裡嘶嘶擠出來,像一個人竭力要咽下去的哽咽。額上青筋在涔涔冷汗下暴起,他一手撐劍,一手托腰站了好一會,才擡步離開了。

隻在站過的地方,留了一朵小小血花。

***

從那天之後,蕭玠見秦灼就十分瑟縮,哪怕連夜噩夢纏身也不敢上前要抱,隻隔着老遠,或将半個身子躲在人後,怯怯地叫聲“大君”。因為人多眼雜,他連阿耶都少叫了。秦灼心中難受,卻因接連見紅而自顧不暇。有一回他睡下了,醒來見簾外已擺好湯藥,并一碟梨子做的蜜煎。一問陳子元,才知道蕭玠來過,替他嘗了藥坐了好一會才走的。

秦灼便問:“阿玠有沒有什麼話?”

陳子元瞧着他神色,小心翼翼道:“殿下問,你是不是再要小孩兒了。”

秦灼心中一揪,忙問:“你怎樣同他講的?”

陳子元說:“我一時不知道怎麼答,小殿下就接了話……”

“很好啊。”蕭玠已替秦灼嘗完藥,卻不知為什麼,又重新将碗捧起。他雙手纏着厚厚的紗布,整個臉都擋在碗後,若無其事地說:“那有人陪我玩了。”

孩子哪怕會說違心話,卻不會遮掩情緒。陳子元聽見鐘漏般滴落的聲音,便溫聲道:“就算再有了小孩,阿玠也是你阿耶最心愛的孩子。”

蕭玠忙解釋道:“沒關系的,真的沒關系。”

他将藥碗擱下,輕輕吸了吸鼻子,跳下凳子時低聲說了句:“我不吵阿耶了,阿耶見了我要生氣。”便不再說什麼,逃也似地跑了出去。

陳子元眼睛眨了眨,掐頭去尾道:“殿下說,有人陪他玩,很好。”

秦灼明顯覺得不對,剛要再問,便覺腹中一陣酸痛,忙道:“你替我将藥端過來吧。”

這一胎是他強求,若是别的就罷了,但這是囡囡,從他少時苦難就開始陪伴的小女兒。他不能舍棄,更何況如今胎雖養得危險,但始終還在他腹裡。萬一呢,他想,萬一上天垂憐,真的叫這個孩子平安降生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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