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少是個盼頭罷了。
九月從宮城修複和處置逆黨的人心惶惶裡結束了,秦灼也開始有了“挾太子以令百官”的名聲,他統攬朝政、誅殺朝臣、處死嫔妃,擅專之名内外皆聞,而他自己反倒深居簡出,神龍見首不見尾。
朝中穩定,天子卻生死未聞。齊軍五十萬對我軍二十萬,敵我懸殊,勝算渺茫。京中流言四起,府中衆人卻噤口不言。秦灼一日又問起:“有他爹的信嗎?”陳子元裝聾作啞,秦灼卻平靜得異常,隻道:“有信就說,不要瞞着我。披麻戴孝,也得叫他兒子準備幾日。”又道:“真這樣,保不住也罷了。遺腹子,不好做。”他語出冷靜,陳子元卻知他多盼望這個孩子,便知他生了灰心之意,再要勸更是無從勸起,隻得一天天熬日子。
大君府整日閉戶,等中門再開,已到了十月上旬。有個穿黑鬥篷的人叫開門,拉着跑得氣息奄奄的馬,露出一張布滿血灰的臉。
陳子元本是氣得要殺人,見了蕭恒反倒說不出一句話。
胸甲從左肩裂成兩半,留着個不知是否堵死的血洞。那人滿頭滿臉滿身的傷口,整個人像從死人堆裡爬出來。
前線沒有班師消息,天子回京更是無人知曉。陳子元瞧了眼跟在他身後的梅道然,腳跟一挪,讓出了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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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灼這次格外怕冷,炭盆攢得旺,蕭恒一打簾就蒸得汗騰騰下來。他這才想起自己形貌,怕吓着秦灼,忙想退去廂房洗個澡換件衣裳。但打簾的那一瞬,秦灼已将眼睛擡起來了。
他這次顯懷要明顯,腹部已經高高隆起,白衣迤在地上,一手托着後腰要倒盞水吃。正低頭時,門前一片人影被太陽剪落,巨人似落了他滿身。
簾子落下來,晨光裡,他見到了以為死去的那個冤家。
秦灼嘴唇一顫,不知做什麼表情,隻愣愣笑了一聲。蕭恒當即打開懷抱快步迎上去。
茶盞跌落,啪嗒一聲。二人當即抱成一團。
秦灼整張臉埋在他肩上,叫他滿身的血氣和汗味淹沒,說:“五個月了,是臨走那夜。”又說:“不要道歉。”
蕭恒低頭埋在他頸窩裡,緊緊實實地抱着他。
他們共同經曆過無數生死,從沒有一次讓他們像此刻如此疲憊。累得連哭都不想,隻想當即倒地抱着睡一覺。所幸冬日長,有什麼事情可以留着慢慢講。
兩人耳鬓蹭來繞去,彼此氣息染了一身。好一陣後,秦灼才開口問:“仗打完了?赢了嗎?”
“快了,快了。”蕭恒說。他嗓子啞得像口破鑼。
秦灼摸了摸他側臉,隻覺得割手,問:“怎麼跑成這樣?”
蕭恒靜了好一會,說:“對不起。”
“六郎。”秦灼忽然受不太住,帶了點哽咽,輕聲問,“你扶我躺一會,好不好?我腰好疼。”
蕭恒輕輕抱他起來,穿過水精簾子,往榻邊走。他把秦灼放在榻上,剛想起身,秦灼卻抱着他脖子不松手。他不敢動彈,便順勢抱住秦灼,隻覺懷中人抖得厲害。又過了一會,方覺秦灼臉貼着他肩甲的裂口,斷斷續續地嗚咽起來。
蕭恒輕輕拍着他後背,柔聲道:“哭吧,少卿,都哭出來。”
秦灼叫他牢牢抱在懷裡,緊繃的最後一根神經終于斷掉。扮了那麼久的強臣、父親和君王,他咽下去的太多了。那些情緒被強行吞咽卻無法消化,像個胎兒一樣地擠壓他,從他腹底快速膨脹着,連五髒六腑都被頂得颠倒了個。他懷着這個畸胎卻别無他法。
直至此刻。
此刻在蕭恒懷抱。
壓抑的所有情緒突然決堤,他血崩般毫無征兆地痛哭起來。
好累啊。
真的好累啊。
蕭恒什麼都不說,隻用臉貼着他發頂,反反複複地抱着他。
兩個人鬓發散亂,像剛經曆了一場殊死搏鬥。等秦灼氣息漸漸平複,蕭恒才将他緩緩放在榻上,和他十指交握,說:“你什麼都不要管了。一切有我。睡吧,我守着你睡。”
秦灼順從地合着眼,任他将床帳扯下來。兜頭籠下的世界叫他感到無比安全。
蕭恒摩挲着他的頭發,過了一會,手輕輕放在他小腹上,鞋尖一動,将艾盆無聲地挪遠了些。
***
庭間,陳子元聽着那陣歇斯底裡的痛哭,隻歎了口氣,轉頭問道:“仗打完了,這麼快?”
梅道然道:“剛把庸峽再奪回來。”
陳子元向外瞧一眼,低聲道:“我瞧梁皇帝……身體要垮。”
“收着消息時……正要開戰。”梅道然滿面沉痛,“陛下沒作色,隻說是家書……我就知道,太子這麼點,能寫什麼家書!沖鋒時一個不對,直接叫人當胸捅了一刀。”
陳子元有些吃驚,“還自己沖鋒?”
梅道然氣不打一處來,“除了大君和……說他他聽嗎?那一仗和瘋了似的,渾身傷口也不肯退。庸峽來來回回搶了三次,那晚駐軍之後,陛下居然要殺俘。”
陳子元眼珠子快瞪出來。
蕭恒行軍雷厲,但治軍以仁。蕭重光哪怕會立後,也絕不會無故殺俘。
蕭重光瘋了。
梅道然見他神色,點頭道:“吓得我不行,千攔萬攔地擋下。他将信交給我,我才知道……太子失蹤,李渡白也沒了——李渡白、李渡白居然能沒了!三天後他帶着打了最後一次,這一仗打了整整半個月,第十六天便跑回來,就我們兩個人。”
“訃告瞞下了嗎?”
“沒有,當天夜裡,他把李渡白的死訊公之于衆了。”
他看着陳子元,說:“我知道你怎麼想,軍心必亂。但西夔營是李渡白一手帶出來的,哀兵如虎,全軍缟素上陣。留了鄭素在,又急調了許仲紀。陛下放不下太子,但前線戰馬緊缺,無馬可替,拼死拼活,路上還是跑了七日。”
二人正說着話,便見蕭恒合了門,徑自往蕭玠那邊去。
梅道然說:“陛下看着還成,但我覺得他……不太對。”
自此,他二人相對無話,隐隐聽見小孩哭聲,還有人輕輕拍打着哄。等太陽高挂中天,蕭恒才又走出來,朝他們匆忙點了點頭,便對聞訊趕來的秋童說:“渡白呢?”
秋童吞咽一下:“大相已經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蕭恒快速打斷,生怕他說完似。卻又直着眼睛追問一句,“渡白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