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素整兵回朝,一切交接完畢後上馬回府。
副将跟在身邊,捧起一根素帶子,猶豫道:“陛下下诏百官服素,将軍多少也應付應付。”
他冷冷掃了一眼,雙手一動,卻是猛地抽響馬鞭,厲聲喝馬,狂飙而去。
副将追在身後大喊:“将軍,白日鬧市縱馬是大罪!将軍快停下!”
街中一溜煙塵,哪裡還有人影。
離太平坊越來越近,鄭素隻覺渾身鮮血沸騰,身體卻一陣賽一陣地冷。他缰繩都忘了拉緊,白馬卻自己住了步子。
……一片廢墟。
從前屋舍庭院,而今夷為平地。
鄭素靜靜坐在馬背上,許久,雙腿才輕輕一打馬腹。白馬卻紋絲不動。他突然也懶得動彈了,一雙眼環視過去。
這原本是他舅父的院子。當年李寒治書查案,朝廷不給公衙,青不悔便将自己這間小院子給他住。一住就是這些年。
其實不很久前,鄭素也在這裡借宿過。是時天子決意清理湯氏,假意貶楊氏出京,鄭素娶了楊氏女,明面上也解除軍權、調出長安。實則埋伏京中,與蕭恒内外夾擊。
這事極其隐秘,他隻能從李寒這裡住下。
青不悔在時,院中本植些蘭草,李寒卻是個養花便死的材料,便翻作一畦菜地。估摸也不是他自己下的手,除了他自己和太子,李渡白就沒養活過什麼。
他二人一路無話,到了地也都不說什麼。李寒見架子上黃瓜結了,上前就掰下來,拿衣袖擦了擦就要啃。
裡頭鐘叔聞聲出來,急吼吼道:“現在吃不脆生,相公非得把好東西都糟蹋……”
他瞧見院中的鄭素,嘴巴張着,一時說不出話。
鄭素點頭道:“鐘叔。”
良久,鐘叔方顫聲試探:“少将軍?”
鄭素說:“我得在這裡叨擾幾日。”
鐘叔連連點頭。
李寒住行簡樸,不說簡陋是因為收拾得整潔。這麼多年,青不悔的老家夥什照常使用,連擺放都沒怎麼變。鄭素連一把椅子都能看很久。
李寒遞了盞茶水給他,也沒說話。
茶具是當年賀李寒喬遷,鄭素自己送的禮。
鄭素接過來,避開他的手指。
飯間鐘叔找話說,二人也隻附和。等入了夜,鄭素有些無所事事,從院子台階上坐着。
秋夜輕寒,星微蟲鳴,鄭素自己待了會,忽然有點想吹笛。
一支短笛遞到他跟前。
他下意識接過,李寒已收手回袖,轉身走了。
鄭素騰地站起來,卻強忍怒氣,沒有将那支笛子折斷。
那是他初學笛時,青不悔拿毛竹給他削的。早年就找不着,他隻當遺失,很是惋惜。
什麼時候落在李寒這兒的?
鄭素不願細究,這總提醒他和李寒曾有很要好的一段時候。這支笛子他沒少吹給李寒聽。李寒問,吹笛到天明?
那時有人——張霁、杜筠還是誰來着——反正總有人吃個半醉,勾肩搭背地接話,啊,吹笛好,吹箫也成。
幾個人太相熟,這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也無人在意。反正鄭素是不在意的。李寒呢?李寒那麼沒有心肝的人。
鄭素回頭看,像能瞧見什麼人,格外入神。
室内燈火如豆,李寒披衣伏案查閱官署安排。突然,外頭響起笛聲。
悠悠袅袅,一如當年。
他手指一頓,繼續走筆如龍。
深更半夜,鄭素方走進室内,說了今日他對李寒的第一句話:“我睡哪?”
李寒擡頭看他一眼,手往裡頭指了指。
他的書房卧房是一間,榻前甚至沒個帳簾。
鄭素抱臂一動不動。
察覺他沒有過去,李寒才又看向他,“隻有兩張床,或者你跟鐘叔擠一擠。”
鄭素說:“我自己睡。”
李寒笑了一下,露出點少年時的影子。他拍了拍手邊竹躺椅,說:“我睡這兒。你自便罷。”
鄭素好氣又好笑,差點跟他争論。他素以持重聞名,而李寒這種不鹹不淡的态度總把他激得跳腳。他站了一會,冷笑一聲,大步往榻邊走去,鞋也不脫就倒在榻上。
李寒全神貫注地瞧卷宗,似乎一點也不在乎。
***
鄭素是武人,早晨雷打不動聞雞而起。睜眼翻坐起來,便見竹椅裡歪着個人。
蓋着外袍和衣躺着,微蹙眉頭,但睡得還算安穩。
看來經常這麼睡。
鄭素又想起青不悔。這念頭一浮出腦海,他當即厭惡地把它甩掉。
他接受不了從李寒身上看到青不悔的影子。
接受不了……最像青不悔的居然是這個人。
鄭素擰緊眉心,一掌拍在案上。
李寒渾身一震,從夢中驚醒時駭然喊道:“殿下!”
等他逐漸清醒,鄭素已跨出門去。李寒有點分不清夢裡夢外,差點脫口罵他鄭涪之你有病吧,随即頭腦一冷,又悻悻縮了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