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湯氏一案了結,李寒特意從宮中多磨蹭了一會,等更深露重才打道回府。
院裡隻坐着鐘叔,見他來,有些期期艾艾。
李寒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,如常料理案牍,到了時辰終于能上榻睡覺。連睡了一個月竹椅睡得他腰酸背痛。
還是榻上好。一枕黑甜,一覺天亮。
……現在他終于能睡個好覺了。
鄭素為自己這個詭異的念頭感到好笑。
當日鄭素空着手來,帶着笛子走。如今笛子還在懷裡,此地徒留一片灰燼。
他阿舅的屋舍,他阿舅的學生。
鄭素突然想起李寒為數不多的失态,竟是夢中一聲殿下。那一聲畢,他汗出如漿,許久緩不過神。
鄭素覺得很不可思議。李寒冷心冷肺,竟對太子牽挂至此。他本以為是臣對君的忠心,但細細想來,卻不全是。
有為君主手抄《孟子》的丞相,卻沒有為主上做了四十六隻風筝的臣子。
鄭素吐納般長長呼吸。
他阿舅的關門弟子,如今也做了老師。
鄭素從懷裡握住那支笛子,但始終沒有掏出來。他自從到了這裡就毫無動容般,隻擡首凝望一會,便撥馬回去。其妻楊茗已知他凱旋,又聞戰況兇險,抱着他喜極而泣,忙迎他入府。
鄭素一隻腳跨入門檻,卻看見一個人的臉。
那人頭發花白,身形佝偻,極壓抑地掩面哽咽。
鄭素走到他面前,攙扶他雙臂,叫:“鐘叔。”
鐘叔抓緊他衣袖,泣不能語,良久方問:“少将軍,你何以……何以恨他至此?”
鄭素摸不着頭腦,看向妻子。
楊茗垂淚道:“鐘叔說大相府上有條暗道,能通到咱們這邊來。大相本想帶太子先來求援,再轉運書稿,誰料……”
鄭素持住鐘叔手臂,急聲問:“他當時來找過我?”
鐘叔垂淚點頭。
鄭素半天說不出話,良久,方聽自己喃喃問:“……他的手稿呢?”
鐘叔叫他扶着,彎腰失聲痛哭。
原來如此。
自從青不悔下葬後,鄭素思考過他和李寒的關系。
李寒背叛青門,他恨他。如今為舅父治喪收屍,他要謝他。既然如此,便兩不相欠。
李渡白太危險,和他相交,總會卷入漩渦中去。舅父不就是前車之鑒嗎?他自己不打緊,但今年,他要跟阿茗成親。
他要為人夫,也會做人父,無論如何,不能再将自己的家人置入險地。
鎮西蕭将軍死而複生的那個夜晚,鄭素一個人回到府中,堵死了那條暗道。
此時此刻,聽到鐘叔的痛哭,鄭素突然想起另一個夜晚。天子入主之前,阿舅身死,他被世家圍困。燈火幽暗裡,牆壁被輕輕叩動,他不可置信地打開暗門,黑暗裡,露出李寒平靜如水的面孔。
他說:“我把老師帶回來了。”
鄭素一拳打在他臉上。
李寒一個趔趄歪在地上,擦了把嘴角,再度站起。鄭素反倒被抽幹了力氣般癱倒在地,無聲痛哭起來。
李寒沒有說話,默默站了一會,等他哭聲止息,語氣堪稱漠然:“我們隻有五個時辰。”
……
這個不斷逼迫他、不斷挑釁他、不斷給他倒計時的人,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再去找他,又是懷着怎樣的絕望去推這扇被堵死的暗門?
鄭素不敢細想。他隻覺耳中蒙蒙,啞聲問:“他有什麼話?”
鐘叔說:“書稿不要了。”
鄭素追問:“還有呢?”
鐘叔道:“叫我走,他送殿下去……”
鄭素急不可耐,不等他說完就出言打斷道:“還有呢?”
鐘叔搖頭說:“沒有了。”
“沒有了?”鄭素似乎不可置信。
“沒有了。”鐘叔緩緩點頭。
也是。鄭素想。人都沒了。
後來再回想此刻,鄭素完全記不起自己有什麼舉動。但妻子言語閃爍,仆從閉口不提,瞧他的眼光都有些驚懼,似乎他當時做了什麼極度駭人的事。他也不願再講,故而從不詢問。
其實影影綽綽有些印象。
像有人在喊他。
那人用極輕快、極明亮、毫無隔閡的少年聲音遠遠叫道:“鄭涪之,就差你了,我已備酒,你的笛子呢?”
他擡頭,隻見一片白日當空。那人朝着那太陽走,怎麼也不回頭。
……
好像有什麼被他摔斷了。
朦朦胧胧地,鄭素聽見妻子在旁抱着他大聲哭道:“素郎,你别吓我,你别吓我!”
他扶着妻子的手臂,淚下之前,先笑出聲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