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齋問:“最後嫉妒與良心如何存亡?”
蕭玠說:“或許它們同生共死了。”
年長的蕭玠舉頭望月,在他眼中,殘月似一輪被打碎的滿月,正輕輕泛着漣漪。那輪滿月出現在奉皇六年的春池底,從童年蕭玠的眼中重新圓潤起來。是輪漂亮的水中月。當他将水燈推遠時被波紋打破。
秦灼從不遠處蹲下,大氅拖在地上。他将一隻折成船形的河燈捧起,從掌心滑在水面,不肯漂遠,隻是擱淺。
蕭恒在他身邊半跪下,輕聲道:“不是沒有緣分,她會一直這麼陪着我們。以後瞧見月亮,就是阿皎來看咱們了。”
他說着,伸手将河燈推遠。
秦灼沒有阻攔,雙臂耷在膝蓋上,望着池上光亮,問:“你想讓我忘記她嗎?”
“少卿。”蕭恒叫他,到底再無一言。
秦灼也沒再說話,将大氅兩襟攥在一隻手裡,撐地站起來,轉頭走掉了。
蕭玠在一旁拾起一粒石子,還沒投出去,便見太液池水泛了一絲漣漪。他擡起頭,看到了月光底下仿佛白頭的蕭恒。他見父親看着河燈,擡手想觸,但燈已經泊遠了,他親手推遠的。
他蜷了蜷手指低下頭,蕭玠在池中又看到了波紋。
***
似乎女兒走後,有什麼開始變得不一樣了。蕭恒和秦灼之間依稀隔了層什麼,竟有些相敬如賓的味道。甚至在床榻上,秦灼也總是放空,眼睛直着望帳子,一句話不說。這麼一來,倒顯得像蕭恒強迫他。如此一久,蕭恒也不敢再動他,隻靜靜抱着他躺倒。從前目光一觸就要幹柴烈火,如今肌膚相貼地相擁而眠,卻淡如君子交了。
但有一夜,二人照舊落帳睡下。蕭恒半夜感覺異樣,倒吸一口氣睜開眼。他夜視極強,便見枕邊空無一人,身上被子鼓着,隆起個搖搖欲墜的山坡。秦灼正在下面埋首。
蕭恒啞聲叫道:“少卿。”
秦灼唇舌都占着地方,也不回答。不一會他就将被衾撥掉,沒看蕭恒一眼,自己解開袴帶坐上去。
他不用膝蓋支撐了,直接坐到底,垂着臉搖起來。他依舊面無表情,蕭恒也面無表情地看他。沒有哽咽和喊叫,兩人隻粗重呼吸着,長夜漫漫,長夜寂寂,四下無聲,四下無人。他睫毛上結了汗珠,随着颠簸濺在蕭恒嘴唇上,像落了滴淚。他沒有給蕭恒吻掉,蕭恒也沒有吞進去,由它自己幹。
二人相對無言,但行為上依舊無聲抗衡。蕭恒不肯留,秦灼便絞得更緊,但如此一來竟是他自己先守不住,一聲不吭地灑在蕭恒小腹上,他耐力一向如此。他又靜靜坐了一會,便意興闌珊地爬下來,自己撿起外袍趿上鞋,去後殿泡一會。
蕭恒撿起他扔掉的下裳,狠狠套了幾把,也丢在地上,赤足往另一個方向去了。
他二人如此,蕭玠亦是鎮日悶悶不樂。一天夜裡阿雙做完針線去關窗,卻見帳子裡坐着人影。她撥開帳,見蕭玠披頭散發地坐着,月光在他眼下結了兩行霜。他像沒瞧見阿雙,不動不說話,隻靜靜流淚。
阿雙急聲道:“殿下,你哪裡不舒服,告訴姑姑好不好?”
蕭玠咬緊嘴巴,狠狠搖着腦袋,眼淚像汗水般涔涔地落。
阿雙跪在他面前,把住他膝蓋,帶着哭腔道:“殿下,殿下你别吓姑姑,你哭出來。”
顫抖的寂靜裡,蕭玠眼睛輕輕挪了一下,啞聲說:“姑姑,我想說實話。”
阿雙忙上前揉着他的後心,輕輕擁住他。
蕭玠說:“我想逃。”
“我知道自己很不對勁。不想吃飯,不想喝水,什麼都不想。我也知道怎麼才能好起來。我想去玩,去放風筝,去蕩秋千,去畫畫去騎馬。我想逃。”他一隻手捂上額頭,将腦袋垂下,頭發流了滿身。他近乎破碎地嗚咽起來,“可我不能呀。我很難過,但我必須要一直難過。我不能休息,不能喘氣,不能快樂。我妹妹沒了,我怎麼能快樂?我如果現在快樂了,那我就是罪大惡極。我知道怎麼才能快樂,但我全都不能做。”
“我真的不是狼心狗肺,”蕭玠兩隻手托着腦袋,“但是姑姑,我受不了了,我真的受不了了。”
阿雙輕撫他後背,哽咽道:“哭出來吧,殿下,你哭出來吧。”
蕭玠将整張臉埋在頭發陰影裡,雙肩劇烈顫抖着,終究不肯出聲。
他一個小孩,又全憋在心裡,終于挨不過病倒了。第二日清早便起了高熱,神智昏迷得認不清人。喪女之痛後,秦灼再經受不住這個,不顧身子虧空,衣不解帶地近身照料,蕭恒勸不下,也陪着他熬。以緻三月底,阿雙匆匆趕來時,秦灼正坐在榻邊給蕭玠換冰額頭的手巾。
“大王。”阿雙叫他一聲。
秦灼瞧着蕭玠的臉,正入神。
阿雙說:“褚将軍陪同太宰北上,已經到了。”
裴公海和褚玉照一個太宰一個将軍,來訪長安必有要事。秦灼聽了,卻隻點點頭說:“知道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