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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閣子沒有點燈,更遑論炭火。門外宮人蹲成一排等候傳召,門一開一關,每次隻入一個人。
這對蕭恒的身體是場車輪戰,縱使強如磐石,也會水滴石穿。
宮人見他,更往牆根瑟縮,有氣無力道:“大君。”
秦灼沒有反應,擡手推開門。
閣中昏黑,開了扇窗,有點月光。一個宮女蜷在地上,汗透薄衣。蕭恒坐在陰暗裡,用手背擦着刀。
是把小刀,一指長,薄如蟬翼。蕭恒手似乎不怎麼穩,手背上傷口密布,織成血網。
這很不對。
秦灼盯着他左手好一會,面無表情地撕開袖邊。嘶啦一聲,地上宮女猛地瑟縮,像被揭開一層皮肉。
他揮手将布料擲到案上。
蕭恒一動不動。
秦灼毫無起伏地說:“吃飯。”
蕭恒耳朵動了動,似乎才認出來人,眼裡有灰光滾了滾,撐着案站起來。
秦灼盯着他,蕭恒垂着頭,兩人相持不下好一會,蕭恒才把眼擡起來。秦灼用目光冰冷地逼視他。
蕭恒妥協似的先邁開步子,秦灼擡腳在後面跟上。
剛剛眼睛又黑了一會,見到燈火還不太适應。蕭恒閉了閉眼,又聽見了脊柱被啃噬的聲音。咯吱咯吱。他并不擔心,有“長生”在斷不了,隻是有些痛。
……痛得有些厲害了。
上次這種痛楚出現還是元和年墜崖。也跟現在似的,似千百把斧頭哐啷哐啷地砍。那時疲于奔命,也足足養了一個月才直得起腰。
蕭恒無聲地吸口氣,将力沉到膝蓋上。
突然,一隻手貼在他後背上,輕輕按揉着。
蕭恒回頭看了一眼,嘴唇動了動,但見秦灼臉色陰郁,還是沒有說話。
東宮内殿,阿雙已将飯重新熱好,見兩人落座才退到一旁。秦灼看着蕭恒端碗才動筷。蕭玠病榻前,蕭恒吃得無聲無息,秦灼卻狼吞虎咽般。兩人都沒有再提報應的話。
秦灼吃完粥菜,擱下箸問:“查出來了嗎?”
蕭恒沉默着搖頭,筷子剛錯開步,他便猛地轉過頭盯着後頭。
阿雙正給蕭玠掖被子,冷不丁叫他看得發毛,結結巴巴地叫他:“陛、陛下。”
蕭恒點點頭,說:“姑娘也走一趟吧。”
阿雙不料他疑到自己身上,臉上血色唰地退去,卻也看出蕭恒的精神狀态很不對,便不自辨,隻立起身微微一福,道:“妾遵旨。”
“阿雙不去。”秦灼兩指捏着筷子尾,打斷道。
蕭恒說:“她一直陪着阿玠。”
“她是阿玠的姑姑。”
“她一直陪着阿玠。”蕭恒沉沉看他,“少卿,前車之鑒。”
秦灼手指一顫,把筷子撞掉了。
他說的是蘇合。
蕭恒隻說了這一句,眼神突然變得可怖,黑洞洞地看着他。隻這麼一瞬,秦灼叫他冰得不能動彈。蕭恒把頭掉過去了。
……你是,怨我嗎?
秦灼心髒忽然抽痛一下,強捺住不肯大口喘氣。
蕭恒也不肯再看他。他瞧着那人的側影,嘴唇反複張合幾下,被阿雙的叩首聲打斷了。
她對秦灼俯身拜倒,輕聲說:“妾,願意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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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前車之鑒”一語出時,蕭恒隻覺世界撲地一響,所有光亮都熄了。接着耳朵裡嗡嗡亂叫,頭疼得厲害。
他再次陷入短暫失明。
太頻繁了。
蕭恒怕秦灼看出不對,趕忙把頭轉過去,一直背身對着他。一面忍着頭疼,一面提心吊膽秦灼是否看出異樣,所幸秦灼沒再開口。但他心中沒底,到底不敢再有動作。
等眼睛能看見東西,也不再耳鳴,蕭恒才回頭,對秦灼溫聲說:“再吃點吧。”
“謝陛下,不用了。”秦灼這麼答。
蕭恒隻道因為阿雙,也不敢碰他,隻靜靜坐着,由殘羹冷下去。
他們背對着窗。窗外上了月亮,像個女孩子無血色的臉,和帳中蕭玠打了個照面。明月面色皎白,蕭玠面色青白,相襯之間似一雙同胞的兄妹。
鐘漏聲大得吓人,兩人不知坐了多久,梅道然才重新進來,對蕭恒抱拳道:“的确沒有問題。”
阿雙清白。
但蕭恒沒有緻歉,反而眉頭擰起,緩慢、認真地說:“裴太宰也來過。”
秦灼扭頭看他,也麻木、冰冷地回複:“哦,是老師。”
他若有所思地繼續推斷:“老師是南秦太宰,行動必奉君令,他又是受誰指使——是不是我?”
“孤要刺殺太子,陛下要如何處置?”
梅道然挺有眼力,一揖之後退了出去,還帶上了門。
蕭恒要覆他的手,說:“少卿,這不是鬧脾氣的時候。”
“誰他媽和你鬧脾氣!”秦灼猛地站起來,冷笑兩聲,“拿我的玉牒,傳召裴太宰。梁皇帝陛下親自刑訊,南秦舉國上下與有榮焉!但如果沒有問題——”
“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。蕭重光,你審的是我爹,我不受此辱。”
他用了“辱”。
蕭恒眉頭一跳,叫一聲:“少卿。”
秦灼後退一步撩袍跪地,納頭大拜道:“恭送陛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