使官告辭後,秦溫吉撐着膝蓋站起來,瞧見兒子在地上捉木劍玩,便對陳子元道:“把你兒子帶出去。”
陳子元叫人抱走孩子,走上前握了握她的手,說:“大王不是叫人拿捏的性子,為了幾個利錢生間隙,不值當。”
秦溫吉冷笑一聲:“我他媽缺這二兩破銅爛鐵?”
陳子元瞧着門外落日,歎道:“西瓊和大梁之間,大王早有了決斷。”
“他決斷錯了!”秦溫吉摔開他的手,蛾眉緊蹙,“蕭重光伐秦是遲早的事,他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?陳子元,你也清醒點,自鑄錢、養親軍,哪朝天子敢繼續放任下去?南秦坐大到如今地步,是他梁皇帝自己養虎為患。他樂意枕畔睡虎,别怪到時候命喪虎口!”
她允許段氏借道,并非貪圖阿芙蓉之利,隻是以此為契機向西瓊示結盟之意。瓊、秦一旦成約,大梁西南便如生瘡瘤。
投瓊背梁,是獨立的先兆。蕭恒不會容忍。
陳子元忽地想起什麼,倒吸口氣:“當年梁皇帝南下談判,你就用自鑄錢和自招兵為籌碼換大君半年北上……你一早就動了這個心思?”
秦溫吉從椅中坐下,揭開茶盞慢慢刮着沫子。她臉孔掩在大紅豎領的風毛後,隻露出似乎姣好的側影。
陳子元見她如此,心中便有答案,急聲道:“溫吉,你要把大王置于何地,太子是他的親生兒子!”
“我南秦百姓也是他們爺娘的兒子!”秦溫吉陡然提高聲音,陳子元不再說話。
茶蓋茶盞叮叮相碰,那手勢似在刮一片頭骨。她咯咯一笑:“談判——我本以為秦灼會了我意,大明山見面也是替我來唱白臉。誰他媽想到,他從頭到尾就讓蕭重光迷得五迷三道,就差把南秦拱手讓人了!真是阿耶阿娘的好兒子,咱們的好大王!”
陳子元艱澀道:“大王……他是真心想和梁皇帝過日子。”
秦溫吉歎口氣,将盞子一撂,走上前摸了摸陳子元的臉,語氣悲憫地叫他:“他阿耶,過日子,誰離了誰都一樣。”
***
長安天氣轉暖,觀音手更欲作祟,蕭恒隻得多服長生。他雖好忍,疼痛到底難耐,秦灼看他連日臉色不好,太醫把脈又未果,隻得直言問他:“到底怎麼了?”
蕭恒自然還是笑道:“沒事。”
靜夜已濃,帳子還沒放,秦灼靠着枕頭倚在床上,盯着他道:“上衣脫了。”
蕭恒笑着搖頭,便将上衣解下,前前後後叫秦灼看了,隻有舊傷疤。
秦灼沉沉瞧他,說:“褲子。”
蕭恒笑道:“脫了這個,可不隻是叫你看看的事了。”
秦灼不理,隻靜靜看着他。蕭恒無法,隻得依言脫去,将鞋脫在榻邊,彎腰把另一雙踢亂的軟履擺好,這才上榻挨着人躺下。
他皮肉上沒有新傷,自然不怕查驗。聞着蘭麝淺淺,也慢慢合上眼,神思倦怠時,猛地感覺臉上一涼。睜眼見秦灼撐着頭,一手撫摸他右臂,突然掉了串眼淚下來。
秦灼啞聲問:“你到底怎麼了呀……我前一段說話是不好聽,可我也和你道過歉了。”
蕭恒看不得他這般,忙替他擦了臉頰,展臂抱住他,柔聲道:“少卿,和你沒有關系,我……”
他張了張嘴,隻說:“我好累。”
秦灼無聲凝視他,片刻後,将被子拉過來将二人一并蓋住。他緊緊擁抱蕭恒,像抱一根被摘除的肋骨。蕭恒這話半真半假,秦灼沒有追究。蕭恒不希望他追究。他不問了。
二人這樣含糊着,一晃眼又過了小半年。秦溫吉雖不忿,但至少明面上再沒有經手西瓊的事。如此又到八月十五,是秦灼整數的生辰。當年入京還是未及弱冠,如今兒子都大了。含元殿開宴,不為仲秋為賀壽,又是一夜千燈齊明。
即将開宴,秦灼已入座。蕭恒正在後殿更換禮服,忽聽人匆忙打簾,是秋童快步上前,低聲道:“太子殿下的酒水有些不對。”
蕭恒動作一頓,已有宮人将酒杯托來。秋童道:“奴婢照例點酒喂魚,酒一入水,那魚就翻了肚皮。奴婢不敢聲張,先來回禀陛下。”
蕭恒蘸了點酒水撚了撚,從鼻前一嗅,沉聲說:“是鸩頭。”
“這不是秦地……”秋童察見蕭恒臉色,連忙噤口。
鸩頭是一種毒草,長于濕熱山地,南秦即為盛産地之一。因其毒性甚于鸩毒,故得其名。
蕭恒臉色難看至極,咬牙問:“太子還小,誰給他安排的酒水?”
秋童忙道:“今年是大君而立之壽,算是第一個大整數。裴太宰提議,請殿下為大君祝一杯酒。”
也就是說,蕭玠敬酒後,自己要吃這一盞。
蕭恒皺眉問道:“裴太宰動過這杯酒?”
秋童道點點頭。
蕭恒深吸口氣。他向外探看,殿門外露着蕭玠半個身子,沒有探頭探腦,穿着禮服拘謹坐着,努力做出個莊重樣子。
秋童順着他目光看去,低聲道:“奴婢為殿下換杯酒吧。”
“不必,”蕭恒的臉隐在玉旒後,“照常進行。”
蕭恒面無波動,如常步入殿中。衆臣拜見,衆臣落座。分馔,賜酒,奏樂,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。他甚至沒有餘光分給裴公海。
裴公海要殺蕭玠。
意識到這個,蕭恒心底發沉。而開春讓蕭玠險些回天乏術的中毒一案,也是在裴公海探望之後。
隻是,他要殺梁太子,那蕭玠的毒為什麼會纾解?換言之,是什麼讓他決定放棄那次的行刺?又是什麼讓他決定在半年後再度刺殺?為什麼第一次下毒極盡精巧、如今手段都不得詳查,這次卻如此粗陋,輕易查到源頭?
是嫁禍?
蕭恒太陽穴突突跳着,蕭玠已捧酒立起,擡到唇邊要飲。蕭恒忙叫道:“太子。”
蕭玠停樽看他,蕭恒便笑道:“太子年幼,無法飲酒,不如轉敬大君。”又溫聲道:“阿玠,給大君捧過去。”
果不其然,裴公海猝然變色,揖手向他道:“大君積年胃疾,怕是不能多飲。”
秦灼案上也有酒水,近日更沒有忌酒一說。他自己有些不明其意,見蕭玠咬了咬嘴唇垂下眼,忙道:“老師,隻吃一盞,不妨事。”
“少卿。”蕭恒突然打斷道,“那就不飲了,給我吧。”
裴公海雙眉一斂,終究沒有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