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盞酒幾番輪轉,竟到了天子案上。蕭恒端起那盞酒嗅了嗅,冷冷注視裴公海。裴公海似知其意,也正襟危坐地與他對視。
絲竹聲裡,蕭恒一顆心徹底冷下去。
真的是他。
“陛下。”秦灼見他臉色不對,忙叫一聲。
蕭恒被這一聲叫回了魂。
在盯向裴公海前,他先看見了秦灼。
身形單薄,面少血色,昔年弓馬縱橫,如今多病之身。大紅白虎的衣冠簇擁,卻已經撐不起衣裳來了。
他的枕邊人啊。
那盞酒水被蕭恒死死掐在指間,像血水,像一個女孩子淡去的臉。
他失去了李渡白,失去了裴玉清,他們一起失去了阿皎,阿玠雖然保下,不過秋葉于風,搖搖欲墜。如今,秦灼真的還能經受住失去裴公海嗎?
那是他的老師。
長久肅穆後,終于,他吐出一口氣,手腕一動。
……再放一馬吧。看在秦灼和他們死去的女兒的份上,看在阿玠是半個南秦人的份上,再放最後一馬。
衆目睽睽下,蕭恒把那盞酒倒掉了。
他似要開口,卻突然單手撐案,遽然起身離席了。滿殿朝臣面面相觑,秦灼不免蹙眉,對阿雙道:“你跟去看看。”又舉樽對衆人道:“恭祝各位中秋團圓。”
秦灼心懸着,一時味同嚼蠟。不一會阿雙匆忙趕回,低聲道:“陛下……不叫人近前。”
秦灼面色發沉,将筷子一拍,當即抽身就走。
阿雙心中惴惴。自從永懷公主殁後,秦灼就性情大變,暴躁易怒,身邊人動辄得咎。太醫多番診斷,隻說所受刺激太大,當年生育蕭玠元氣大傷,此番更是虧損了根底,隻得慢慢将養。幸而蕭恒從來都是讓着他,盡管如此,秦灼脾氣還是時好時壞。前幾日因蕭恒勸阻他吃酒突然動怒,一隻酒杯沖面打出去,蕭恒也沒有躲,刮着臉掉在地上,碎了一地利片。
阿雙當時大驚,忙要上前收拾,蕭恒隻搖搖手,自己半跪下把殘片收好,又擰了塊濕布,将地仔仔細細擦了一遍,隻對秦灼說:“你一會上床,我再打掃一遍。這幾日不要光腳了。”
他挽起袖子,蹲着身埋頭打理着,顴上一塊紫青,腫起個大包,血珠一滴滴地從傷口往下滾。秦灼坐了一會,突然從他身邊跪下,抱着他頸項,臉埋在他肩上失聲痛哭起來。
蕭恒慢慢把濕布包好,遠遠丢在一邊,這才騰出手輕輕拍他手臂,柔聲道:“沒事,不疼。”
連裴公海都不得不認:“梁皇帝是個好脾氣的。”
再好脾氣,秦灼也怕。他也察覺得到,自己狀态差到無以複加。平常冷言冷語,已是在強忍一些莫名怒火。他怕這麼下去,蕭恒終會疲于應付,不要他了。
最讓他擔憂的是,蕭恒近來絕對有什麼隐瞞他。
蕭恒在瞞他什麼?
秦灼不敢想,也不敢問,怕一問就要吵。如今快步趕去,後殿緊閉,明顯将他拒于門外。
一個可怕的念頭鑽出來。秦灼強行将它吞咽下去,擠出喉嚨的像另一個人的聲音:“臣求見陛下。”
半晌無人。
秦灼嗓音顫抖,提高聲音道:“臣秦灼,求見陛下!”
這一聲喊出來,他整個人都打着哆嗦。阿雙忙伸手去扶,卻被一把甩開。秦灼大口喘着氣,撩袍跪在地上。不一會就一手扶地,脊背弓縮,像哪裡在疼。
别……别這樣。
我改了,我全都改的……我不發脾氣了……你别這樣。
阿雙急得紅了眼,忙上前叩門。片刻後門便推開一隙,秋童往外一瞧,當即大驚失色,跪上前攙扶秦灼。秦灼當即扒住他雙手,急聲問道:“陛下.身體不适?”
秋童和阿雙偕力扶他起來,道:“聖躬安和。”見秦灼欲舉步入内,忙擋在門前,道:“大君留步,陛下谕旨,誰也不見。”
秦灼像沒聽明白,問:“我呢?”
秋童将頭埋得更低,重複道:“誰也不見。”
秦灼深吸口氣,拔腿就要進。秋童忙膝行攔住他,頭如搗蒜,邊叩邊道:“請大君可憐奴婢,饒奴婢一命吧!”
秦灼急促喘息着,高叫一聲:“蕭重光!”
秋童拼命磕頭,砰砰聲中,無人應答。
秦灼眼睛眨動兩下,又兩下,點着頭後退兩步,掉頭就走了。
秋童見人回席,這才松了口氣,轉身将殿門關好,快步趕回去。正見蕭恒将帕子從口中拿下合起來,緊緊捏在右掌心。銅帶鈎打開撂在一邊,和蕭恒一起倒在地上。
秋童擦了擦淚,忙倒了盞溫水,跪在一邊等他緩過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,蕭恒才喘得上氣,将帕子往袖中一塞,啞聲問:“沒知道吧?”
秋童将水遞過去,搖頭道:“沒有。”
蕭恒笑了一下,撐着地站起來。将右手往衣擺上擦了擦,那濡濕的血紅便幹淨了。
秋童沒忍住,跪在地上泣道:“陛下千萬保重。大梁百姓都指望着陛下,太子殿下還沒成人呢……”
蕭恒歎口氣,伸手去挽他,隻說:“阿玠小,和你也親,以後……勞煩你多照顧他。”
秋童泣不成聲。
他見蕭恒一手捂着耳朵,使勁搖了搖頭,忙問:“陛下感覺如何?”
“成。”蕭恒站了一會,将微佝的背直起來,舉步往前殿去。
他一轉出屏風,正見裴公海将一碗酥酪遞給蕭玠,捏了些什麼進去。蕭玠接過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