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君府燈籠搖晃。蕭恒踩着殘雪快步闖入,面色如鐵。
阿雙攔不住,隻得道:“大王已經歇下了,陛下若有話,不如明早……”
房内漆黑,一無燈火。蕭恒雙手一推,門果然反鎖上。他後退一步,擡腳将門踹開。
“姑娘去休息吧,用不着人。”蕭恒踏進去,反手合上門。
除夕夜濃,也冷。過年本該暖和,沒人過就刺骨。月色隻進來一戶,狹窄,把屋裡絲絲縷縷的紅點起來。枝上紅紙條,門上紅窗花,碟裡紅果子,一人一顆的紅心髒。心給凍得狠了,反生出滾燙的錯覺,把喉嚨燒壞了,再難說出話。
蕭恒往前走,腳邊哐啷一聲,踢着個什麼。他低頭一瞧。
是一銅盆的黑膏子。萬紅畢露裡,閃着豔豔的血光。
他深吸口氣,見秦灼恹恹靠在桌邊,神志不清的樣子。月亮光灑在他臉上,白裡泛青,沒有活人氣。
蕭恒心中驚痛,原地冷了許久,才顫聲開口:“你用了?”
秦灼像這才看清是他,冷笑兩聲:“用了如何,不用又如何?陛下貴足踏賤地,就是來問這個?”
蕭恒當地将那銅盆踢翻,說不出一句話。
秦灼見他動怒,胳膊撐着身子站起來,厲聲道:“你到我這兒耍什麼!”
蕭恒手指打着哆嗦,沖着他半天,狠狠點了點,才說:“你這麼作踐自己。”
秦灼瞧着他神色,忽然有些好笑,緩緩走到堂前,呵呵笑了兩聲:“我作踐我自己,梁皇帝陛下,和你有什麼幹系?我之前什麼行當,和妓子差不到哪裡去!你管我——你之前我有那麼多人,他媽的沒一個敢管我!”
“臣敬你是君,是梁太子的爹,大過年,給彼此留點臉。”
他一雙眼剜着蕭恒,食肉寝皮地剜着,像那麼多個日夜,飽含情意又飽含熱淚的不是他一樣。那雙眼中光越來越亮,越來越亮,像一對熱血沸騰的太陽。
他忽然看夠了似,厲聲喊道:“阿雙,送客!”
秦灼轉頭就走,蕭恒直接快步跟上。突然,秦灼奪手抓起一個花瓶,沖他直直丢過去。
他手到底沒狠,瓶子擦身而過,應地而裂。像炮竹,在他們大吉大利的團圓夜,就是為了慶祝重逢。
碎片劃破了蕭恒左顴,血滴滴答答淌下來。蕭恒沒說話,也沒卻步,隻上前捏住他的臉,大力地,快要把顴骨壓碎。他不張口,蕭恒卻前所未有的強硬,指節擠進他的雙唇,連掰帶撬地打開他的嘴。
秦灼寸步不讓,兩排牙咬得他鮮血淋漓。
蕭恒卻不知痛般,借月光瞧了他的舌苔,生生把手拔出來,全不怕豁開皮肉。他伸手要翻秦灼眼皮,秦灼一個耳光抽過去。
啪地一聲巨響。
蕭恒硬生生受了,依舊一言不發。趁秦灼一個愣神,立即将他雙臂反剪按在案上,一隻手将他牢牢鉗住,一隻手去摸他的脈象。
脈象平和,全無服用迹象。
蕭恒大口喘氣,說:“你騙我。”
秦灼啞聲笑道:“誰作踐誰啊?”
血珠順着蕭恒臉上的口子滴落,濺上秦灼耳垂,一粒耳珰般轉了轉,又滴溜滾他頸子裡去了。他耳上那幹枯的傷疤又活過來,一粒火星般,濺在他們自以為燒幹的愛情炭灰上。多年前他們借死生而活的情意,近日裡因死生而滅的情意,突然騰騰地餘燼複燃了。
除夕一過,就是新年。奉皇七年正月初一,長安西南,地有異象。火光太陽光般地從秦君内室裡蹿起來。冷的血色的火。這火從史書裡來,千年萬載,商纣妲己時焚毀了朝歌城,明皇楊妃時燒塌了馬嵬坡。王朝緻命的走水但凡發生,總是情愛的罪過。現在,大君府的火勢越燒越旺,按史官看,絕不是好兆頭;但他們自己講,也算不上詛咒。至少骨灰在一塊。情深多是各自死,古來同穴有幾人。
蕭恒咬着他後頸,猛地将他下裳撕裂,手指從印泥裡刳了兩刳,送進去時秦灼渾身一顫。他嘴唇咬破,滴下紅,在蕭恒把自己換進去時大張開,笑聲比淚先出來。
蕭恒無比痛苦地問:“就想這樣?你就想這樣?你就想這麼逼我?”
秦灼扳緊案角,掉過頭,忽地粲然笑道:“是啊,我就想你疼,誰都别好過。”
不知誰先受不住,率先抖若篩糠。反正你中有我,都一樣。
小腹漲得厲害,眼前一片昏光,秦灼被按着後腦壓在案上,汗淚涔涔,發不出聲。
他終于明白了蕭恒不肯碰他的緣故。這人好忍,一直沒有個口子發洩,怕到了這兒收不住傷到他。哪怕如此,還是蕭恒先投了降。
他伏在秦灼背上,在一下一下裡聲嘶力竭:“你為什麼要逼我?渡白沒了,皎皎也沒了……我隻想好好和你過,你為什麼要逼我?”
秦灼沉默着抖動,許久後才聽見自己道:“我想看着你。”
他啞聲說:“六郎,讓我看着你,好嗎?”
他感覺蕭恒停下一會,額頭抵在他後背上,整個人劇烈顫抖着,似乎無聲地嗚咽起來。他一直沒聽見哭聲,蕭恒也一直沒恢複平靜,等喘息平複一會,對他的話置之不理,仍一下一下往裡狠狠楔着。
少頃,秦灼根本叫不出了,整個人便綿軟地伏在案上,雙膝下沉地往下滑,更是到了最深。一片泥濘處,有什麼随動作流了出來,朱朱白白,落花流水。
還沒有結束。從前早結束了。從前是顧着他。現在不顧他了。
原來絕望是這樣,再極樂,也會疼。
在秦灼即将滑倒在地時,一雙手抱住他青紫的胯骨,将他轉了過來。
這是一瞬偉大的靜默。
他注視着,他也注視着。他汗濕的額頭、無力的喘息。他帶血的傷口、流淚的眼睛。
秦灼從蕭恒顴上抹了一把,擦幹血淚般,擦幹了他被汗水沖淡的血水。他似乎要說什麼,嘴唇對蕭恒掀開條縫,像蚌對匕首露出軟肋。這時,不知誰更快,兩條舌頭閃電般地纏在一起,一纏便不再分開,膠得像一雙交頸纏綿的鳥,擰得像兩條交頸厮殺的蛇。征伐着,鏖戰着,勢同水火着,你死我亡着。龍争虎鬥,魚烹水沸,情場上的國戰曠日持久。梁土秦土,在這一刻,徹底灰飛煙滅。
***
大君府的火燒了三天三夜,紅光沖天,無人敢近。火焰熄滅前,蕭恒和秦灼一直沒有離開房間。阿雙分别在辰時、巳時和未時于窗前放置飯菜,一個時辰後在原處收掉。有時無人去動,冷得梆硬;有時幾乎吃盡,杯箸卻沒有放還。此三日,天雨雪,虎夜哭,十輪金烏逐一墜落于此,金紅火焰有如添翼,燒幹天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