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灼不答,哈哈笑道:“誰說陳子元胸無城府?”
一莖燈芯将盡,手邊沒有剪子,陳子元擡手撚了撚,一不小心撲地掐滅。他再找火折時,秦灼已經拾起大氅站起來。
看不清面容,秦灼的聲音也有些不辨喜怒:“但他說的不是全無道理。溫吉不老實,燈山現在多是聽從她的命令,這些都不假。”
陳子元吃了口殘酒,“但當務之急,是梁皇帝的事。”
他借一點窗外燈火,終于看清秦灼穿的,是一件海龍皮大氅。不由歎道:“大王,我是真沒想到,你能陷成這個樣子。早知今日,我當年拼着喂了狼,也不叫他救你那一場!”
秦灼微偏頭,看一眼陳子元,隻道:“你好好待着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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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秦灼趕回甘露殿,夜已深沉。蕭恒竟一睡至此,也是前所未有的事。
秦灼略有訝然,寬下大衣裳,目帶詢問地看向秋童。
秋童低聲答話,措辭也很溫和,“太醫診過脈,說是有些積勞成疾之象,大睡一覺,也是好事。”
秦灼換上軟履,語氣沒有半分纰漏,“能治嗎?”
秋童垂着臉,不敢作答。
出乎意料,秦灼倒沒有什麼大反應,從手巾上擦了擦手,又問:“中間沒醒過,也沒有吃東西?”
秋童仍是搖頭。
秦灼不說話,隻擺手示意他退下,自己往榻邊坐了。借一支燭火,靜靜瞧蕭恒一張瘦得脫相的臉。
大抵這人瞧自己剛生下阿玠時的樣子,便是這種滋味。現在輪到他來嘗。
說好的同甘共苦,差一點都不行。
秦灼心中突然好笑,還真計較。
這麼想着,他便握住蕭恒的手,手指擠出他指縫,輕輕扣住蕭恒手背。那人沒有反握。
簾子輕微一響,阿雙蹑手蹑腳地鑽進來,聲音壓得極低:“大王之前要查的消息,燈山來了信。”又附耳道:“裴太宰當時行刺太子,确有同謀。撤掉大王太子太師的書信,以及虎贲軍的調動,是有人配合完成。”
秦灼問:“全部都是?”
阿雙道:“人尚在偏殿,請大王查問。”
秦灼握着蕭恒的手,舉起來貼在自己臉頰。又這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,直到燈花一爆,阿雙才聽見他輕聲說:“知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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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後,大理寺傳來新報,獄中已有人犯招供,竟又審出貢給蕭恒的阿芙蓉丸一事。卻不肯詳言,隻肯面見。
秦灼不敢耽擱,當即派轎子接人入宮。又不欲大張旗鼓,便派遣五名虎贲軍,走偏遠小路進宮門。
要入宮,鬧市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。
日頭上來,轎夫背有汗濕,漸覺憊意。突然,耳邊極輕極快的嗖地一響,整個轎子被憑空一推般,微微晃了晃。
竟是在同時,一道人影破簾而出,腳一踩轎梁助力,躍上街邊屋頂,追蹤那響聲來源而去。
市中行人一片驚叫,頓時亂如蜂團。
轎夫一時忘記放轎,隻愣愣瞧着面前。
一雙腳落在地上。
方才的轎中人将鬥篷一甩,露出一身藍袍,手中掼下一條漢子。那漢子已被卸掉下颌,以防咬舌自盡。
藍袍人嘴裡啐下什麼,當地落地,竟是一枚紅纓飛刀。
他撣了撣衣,笑得居然有些輕佻,“回去領賞了。”
為免三司介入,人沒有入宮,直接押進大君府。此事将了,秦灼反而氣定神閑,連陳子元都得赦出了那一畝三分地,一衆人聚在堂中吃茶。
陳子元關得久了,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,絲毫不顧為臣下的禮數,對秦灼冷笑道:“怎麼,大王不怕有人尋了間隙,把你好容易上鈎的肥魚給做了?”
秦灼刮了刮茶沫子,眼不看他,寬和笑道:“梅藍衣的刑訊不讓陛下,一盞茶畢,水落石出。”
陳子元喝倒彩般嚯了一聲:“成竹在胸了。”
茶沒吃一會,秋童便匆匆來報:“陛下得知今日事,欲親自提審人犯。還請大君攜人入宮。”
秦灼沒起身領旨,仍居高臨下地坐在椅中,眯眼端詳一會,突然喝道:“按下。”
他吩咐侍從:“先請梅将軍來,瞧瞧是不是人皮面具的勾當。”
梅道然往堂前去後熄燈落鎖。雖是白日,但窗被木條密密楔上,陰暗得難見五指。
那人仍未招供,衣衫已經血淋淋地溻濕。下颌已重新安上,梅道然怕他尋隙自盡,将嘴給他堵住。
正半昏半醒之際,突然聽得門扇輕響。接着,傳來刻意放緩的腳步聲。
一條身形熟悉的人影走近,對他擡起手臂。那手中寒光一閃,倒提一把匕首。
人犯嗚嗚一聲後狠狠閉目,竟毫無怨言,直似舍身求義一般。
那人揮刀而下。
忽然,門砰地一響,室内一亮,燈光随着腳步聲傳來。
昏暗處,那人仍背着身,手臂繃直,将匕首哐當一抛。
他轉過身,聽見秦灼毫不意外地喟歎道:“鑒明,咱們談談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