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得知蕭恒狀況後,甘露殿一點炭火不留,陰雨天,裡頭反比外頭更冷。
秦灼回來時,蕭恒正在草诏,似乎已心有定數,走筆無滞,并沒有立即察覺他來。
他的耳朵已經不很靈敏了。
秦灼便故意放重腳步。蕭恒擡頭見他,匆忙喚秋童:“屋裡冷,起盆炭來。”
秦灼打斷道:“不必了。”
蕭恒視線和他相碰,沒有離開,隻瞧着他說:“要的。”
秦灼心中一澀,腳跟和嘴唇都似粘住,挪不開步,也張不開口。
兩人就這麼深深望着。還是秋童蹑步退下,将門虛掩,二人方如夢初醒般,齊聲道:“我有個事……”
如此異口同聲,二人又相視一會,卻連一笑的氣力都沒有。蕭恒擱下筆墨,道:“你先吧。”
秦灼走到殿中,輕聲說:“鑒明走了。”
蕭恒未解其中意,隻略微疑惑,“不和子元一塊?虎贲給你留下了嗎?”
秦灼靜靜瞧着他,一言不發。
蕭恒察覺出不對,漸漸皺眉,緩慢問:“走了?”
秦灼點頭,平靜道:“棺椁已着人運回秦地,我這次來,替他向陛下讨個谥号,要美谥。”
蕭恒愣了半晌,才慢慢站起來,仍有些不可置信,“少卿,他是你的股肱。”
秦灼再次颔首,聲音竟有些冷漠:“是,我的股肱,要殺我兒子,和他的父親。”
他一向胸有城府,蕭恒不料他如此莽撞,捶了捶桌案,憤聲道:“你糊塗!褚氏是南秦大族,說話頗有分量,他又一向以你為重。你處置他,秦地上下得怎麼說你!”
秦灼厲聲反問:你處置裴公海——他叫那人裴公海——想過我怎麼說你嗎?
他滿面痛色,蕭恒也許久無言,站了一會,看着他,突然将手臂打開。
秦灼快步走上去抱住他。
二人靜靜依靠許久,蕭恒沉默片刻,還是輕聲道:“你妹妹要來了。她來,你就跟她回去吧。”
秦灼卻道:“我不走。”
蕭恒柔聲哄他,“我好着呢,以後天天給你寫信。明年開春,我帶阿玠南下去看你。”
秦灼依舊執拗,“我不走。”
蕭恒歎口氣,“少卿。”
秦灼擡起臉,死死盯着他,出言竟頗有怨毒之意,“除非你賜死我。就算你賜死我,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。”
他最瞧不上賭咒發誓之态,如今卻魔怔一般,一字一個刺。蕭恒心下大駭,話未出口,當即一陣劇烈咳嗽。
秦灼這才回神,慌忙扶他坐下,一下一下捋他的脊梁。
良久,蕭恒手才從口上撤下,隻捏成拳垂在腿邊,不再打開。
……雨似乎下大了。
秦灼隻覺後背生寒,眼底光輝變了又變,擡手給他擦了嘴角,又倒了盞茶喂他吃。待蕭恒喘勻了氣,秦灼方輕輕打開他的掌心,牢牢握住。二人十指相扣,鮮紅合了兩手。
蕭恒欲言又止。
一切畢,秦灼挨着他坐下,神态疲憊,臉埋在他肩上。
春雨未息又起,輕寒吹入殿中。秦灼這才冷起來,身體微微顫抖,近乎哀求地低聲叫道:“你别趕我走……蕭重光,你别趕我走。”
***
似是為了安他的心,蕭恒沒再提過此話。幾日後,秦灼才了悟,他當時是已有預感。
蕭恒蘇醒後便撐着上了朝,衆人隻道他形容憔悴,卻未有破綻。百官不知道,秦灼卻知道。
蕭恒從前勤勉,卻絕非不顧惜自身之人。他如今身子已垮,連日來處理朝政竟至深夜,除了批閱奏折,便是反複修改诏令。還專門找出李寒存放于兩儀殿的手稿,仔細對照修訂。
之前從未見他對一道诏書如此緊張。
雖如此,有秦灼管着,他的病情好歹不上不下了一陣日子。直到一日入夜落帳,秦灼從背後擁着他躺下,到了半夜,卻模模糊糊覺得不對。
床在抖。
他又清醒幾分,察覺這震感是從手臂間傳來,頓時吓得寒毛立起。
蕭恒在發抖。
他牙關緊閉,硌楞硌楞地咬響,弓身蜷起,冷汗已經濡濕床褥。
秦灼不敢耽擱,忙喚阿雙去叫太醫。自己四處摸索他衣衫,終于在床邊找到銅帶鈎,強行掰開他嘴巴把藥喂入。又飲一口冷水,低頭給他哺進去。如此再三,那粒藥方勉強服下。
再服長生無異于飲鸩止渴,但秦灼别無他法。
蕭恒哆嗦了好一陣,顫抖才逐漸平複,眼睛漸漸睜開,頗為有氣無力,“……少卿。”
“我要是不行,诏令……你去頒,叫仲紀和英英回來,咳、阿玠、咳……要辛苦你一個人……我自己沒有什麼東西,這些年,虧欠帶累你……跟着我,受了苦……印在老地方,南秦的分封,你自己、咳、自己寫好,自己蓋上……”
秦灼哪裡聽得下這些,抱着他罵道:“你他媽說什麼昏話!”
蕭恒說完這一段喘了好一會,“藍衣……岑郎的去處,你告訴他吧……”
秦灼急得眼淚要下來,“先不說這個,太醫!太醫怎麼還沒到!”
蕭恒卻怕再沒機會般,捉住他手臂,斷斷續續道:“梅子到今天,是我害的。别叫以後的事牽絆他了。讓他去,讓他全個念想……我知道,他們兩個有怨恨。可這麼多年了、再多的怨恨,也該消解了。好歹人還在,莫待空折枝啊……”
他一氣說完幾近力竭,秦灼抱着他,疊聲說:“好、好,你閉住氣,别說話。”
蕭恒卻握緊他手腕,咬牙道:“不要太醫。”
秦灼又急又氣,“怎麼都得來瞧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