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去路上雪又下大了。
曹青檀從酒肆前下馬,踩上雪地時阮道生扶了一把。他看了阮道生一眼,後者又規規矩矩收回了手。他這态度不冷不熱,那小子仍泰然處之,既不尴尬,又不惱羞。
曹青檀也不管他,自顧自找了位子坐下,往裡叫道:“二娘子,鹵貨不拘什麼來上一斤,兩碗猴兒釀,要熱熱的燙來!”
裡間脆生生答應一聲,聽着極年輕。這一會,阮道生已系好馬,徑自從曹青檀對面坐了。桌邊有泥竈墩着水,阮道生便将碗筷燙了,先遞給曹青檀。
曹青檀接過竹筷子,問:“今年多大?”
阮道生說:“過了年十八。”
曹青檀點點頭,說:“家夥。”
阮道生會意,從腰間解下環首刀遞給他。
曹青檀從柄到刃翻覆看過一遍,又屈指一彈,不由皺眉,說:“以後拿打殺做營生,刀是又一命。你使這種家什,頭一刀就能卷刃。”
阮道生卻說:“便宜。”
“你倒實誠。”曹青檀看向他。
阮道生笑了笑,“不敢跟師父扯謊。”
這時後頭的布簾打起,接着是清脆一聲:“酒來了!”
端酒的是個年輕女子,不過十六七歲光景,頭盤雙螺,紅衣短打,這麼大冷天卻挽着袖子,渾身熱氣,撲紅兩腮。她将托盤放下,将兩碗酒并一盆熱騰騰的鹵肘子端出來,從腰間一塊花布方巾上擦了擦手,笑着說:“大雪天的,謝曹爺來賞光。”
曹青檀一直冷着臉,見她卻軟和下來,溫和笑道:“大雪天的,二娘子也受累。”
二娘子瞧着阮道生,喲了一聲:“這麼個青年才俊,是曹爺家裡的子侄?”
曹青檀說:“徒弟。”
二娘子笑道:“那就是自家兄弟。瞧着比我大些,我便僭越叫聲哥哥。當年我初入京城叫人欺辱,是曹爺救我一命。哥哥以後用得着我,千萬不要客氣。今日酒錢算我的,全當為哥哥接風。”
曹青檀推讓不過,大笑道:“酒錢算你的,鹵貨算我的。再糾纏,我不帶他來了。”
他說着,阮道生已端酒站起來,也沒有多說,隻向她一敬,一飲而盡。二娘子笑道:“怪道曹爺收下哥哥。”也捧了隻新酒碗,滿酒而飲。
三人一番說笑,卻多是曹青檀與二娘子說,阮道生少言寡語,隻管倒酒。二娘子生得好酒量,半壇猴兒釀下腹,卻隻紅潤兩頰,兩眼更是清得泉水一樣。吃到盡興時,她輕聲道:“曹爺,我說話不好聽。哪怕城中出了事,您也先躲着。您有德有能,可咱們從上頭人眼裡都是賤命。能躲還是躲遠些……”
她這話說得蹊跷,曹青檀本當猜忌,聞言卻隻笑道:“你倒機靈,瞧出的什麼?”
“我看這巡邏的人多了,城禁嚴了,打酒的少了,西邊七寶樓蓋着蓋着也停了……”
曹青檀蹙眉打斷,“七寶樓停築?”
二娘子說:“可不是,今兒整整一天都沒動工!聽說陛下有旨,要晝夜不辍地蓋樓。這麼大的陣仗停了一日,隻怕出了大事……”
“二娘子。”曹青檀擡了擡酒碗,看着她的眼睛說,“今天的酒好。”
這顯然是不能多道。二娘子知情識趣,笑道:“得了,您二位先說話,我去後頭瞧着火。”
二娘子一去,剛火熱起來的氣氛瞬間冷下來。曹青檀的臉色又冷回去,和剛才的慈眉善目判若兩人。他端碗吃了口酒,突然問:“認識?”
他問得沒頭沒腦,阮道生一愣,也垂眼吃了口酒,“不認識。”
曹青檀反問:“知道我說的誰?”
阮道生擡頭與他對視,說:“我才入職一天,除了師父盡是生人。自然都不認識。”
“那小子激你拔刀。”曹青檀說。
“所以師父要看我的刀,”阮道生也不生氣,“敢問師父,看出了什麼?”
曹青檀也沒想到他直接問出口。他沉眉盯着阮道生的臉,說:“這把刀不配你。”
“什麼人用什麼刀。”阮道生很謙遜。
曹青檀突然又問:“練家子?”
阮道生點頭說:“練過幾年,瞞不過師父的眼。”
“靴底雖不厚,但過雪不留腳印,才這麼個年紀,腿上功夫很了得了。”曹青檀話說得像試探,口氣卻真誠,“跟我這麼個殘廢,委屈你。”
阮道生立即說:“一日為師終身為父。師父這話,道生擔不起。”
他擺得更誠摯,曹青檀卻不接招,端起酒碗道:“話說在前頭,我是個不愛麻煩的。事你自己掂量着辦,隻一條,别現到我眼跟前。”
阮道生并沒有作驚惶之狀,更沒有賭咒發誓說什麼忠貞之語。這年頭的皇城根底,各人各有陰私盤算,心中沒有半點髒,也做不了金吾衛這把天子刀。
阮道生亦端起酒,說:“謝師父提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