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飲而盡,頓了一會才道:“這邊路遠,以後我給師父打酒吧。”
曹青檀吃幹淨碗中酒,不置可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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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府的錦簾打起來,隆隆暖香透出些許。秦灼二人隻獻上拜帖,仍收着書信,不過稍候須臾功夫,便有小厮迎他們進來。
如今已入十一月,廳中卻供有各色香花,皆攏以炭火,鮮妍馥郁如暖春時季。廳中青年邀他們入座,又吩咐安茶,笑道:“家兄受召入宮尚未還家,晁郎有什麼事,郎君同我講也是一樣。”又說:“在下呂紉蕙,家中行二,叫我呂二郎就是。”
他言辭懇切,秦灼卻仍婉辭道:“家主有言,書信隻能由長公親啟,不敢假手第三人。請二郎君恕小可冒犯。”
呂紉蕙不以為忤,又命人端上果子點心招待。二人閑說幾句,外頭便響起開門跑動聲,呂紉蕙叫他二人坐着,自己出廳去迎。
秦灼捏了個荷花酥,也不吃,隻在指間端詳。廳外說話聲漸近,呂紉蕙問:“兄長深夜應召,所為何事?”
呂擇蘭邊将披風解開,邊說:“七寶樓監造今日身亡,工程一停,聖心不悅。”
陳子元目光一動,見秦灼将那酥放回盤中,指上沾了些胭脂顔色,輕輕撚了撚,便整理衣衫立起。呂擇蘭正走到廳中,問呂紉蕙道:“有客?”
秦灼揖手遞上書信、文牒,道:“小可奉家主之命,呈送書信與公。”
呂紉蕙在一旁道:“晁郎。”
呂擇蘭神色一松,反而對秦灼擡手揖還,“道阻且長,小郎君辛苦。”
這樣客氣出乎陳子元意料。大梁掄才取九品中正制,當朝右相青不悔變法後才漸開科舉。呂擇蘭正是以科舉入仕的世家第一人。他少年及第,文名遠播,又同今上長子永王親厚,官及太常少卿,如今卻對秦灼這一無階品的白衣甚加禮遇。
對面呂擇蘭已讀罷書信,又打開文牒察看,深深瞧着秦灼,隻道:“郎君如有所需,但管開口。”
秦灼便開門見山,“我欲入長樂公主府,還請擇蘭公代為引薦。”
他這話一出,别說是呂氏兄弟,連陳子元都駭了一跳。
呂擇蘭雙眉漸蹙,問:“郎君可知公主作風?”
秦灼笑道:“自是心中有數。”
長樂公主為今上長女,早年卻不知是何緣故,皇帝對其不聞不問,一直養在勸春行宮,直至及笄才接入宮中。回宮後,皇帝卻極盡疼愛,賜鳳冠,擴府邸,食邑比同太子,甚至默許女兒廣招面首。
呂擇蘭瞧他片刻,歎道:“聖卿信中講郎君有志,卻不想是如此志氣。罷,我雖同永王爺親厚,素日和公主卻無交往,隻能為君盡力一搏。”
他忍不住再看向秦灼,卻沒說别的,隻道:“以郎君之相貌顔色,應能心想事成。”
二人隻說了這寥寥數言,秦灼便領着陳子元辭去。呂擇蘭望着他背影,擡手将書信湊近蠟燭,最終還是折好放入懷中。
呂紉蕙坐在下首,自己捏了個果子吃,說:“兄長與晁聖卿雖未晤面,卻已相交良久。晁郎從不予人私帖,如今專修書信,隻為托付如此一人?況且元和六年之後,陛下便嚴禁南秦人氏出入長安。這位小郎君冒此禁令前來,就為了去公主府做個……?”
他靜了靜,又說:“我出言粗鄙,兄長莫怪。兄長若真牽了這根線,又同秦樓假母何異?萬一傳将出去……兄長治學為官向來嚴謹,一世名聲,竟要斷在此處嗎?”
“他文牒上的籍貫寫在潮州,有沒有内情,我也隻作潮州人看了。至于旁的……”呂擇蘭端茶吃了一口,“聖卿有所托,我盡力就是。不能與言,自是難言。難言之隐,何須多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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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子元賃了間馬具鋪子做落腳,二人隻亮了一支蠟燭,秦灼叫他坐下,再給他搽傷藥,邊說:“隻怕今天死在小秦淮的就是七寶樓監造。”
陳子元一時大驚失色,秦灼便道:“他雖沒有穿官袍,但身上的銀腰帶隻有六七品官才能佩用。他若不是,那一日之内橫死兩名官吏,當是震動朝野的大案,如今就該封坊封市了。”
陳子元大驚失色,問的卻是另一件事,“七寶樓還真的重建了?”
燈火旁,秦灼神色晦暗,眉心針刺般蹙了一下。
元和六年,七寶樓台即将竣工之際,秦淑妃逝,秦文公趕赴長安。正是當年年末,肅帝于七寶樓宴請秦文公,卻不知出于何種緣故,文公偕大梁将軍提前登樓。
當夜,七寶樓失火,火勢之大直上城樓,甚至不得不夜開城門内外撲火。饒是如此,一夕之間,人樓成灰。
直到元和十三年,也就是去年,肅帝才下令重建七寶樓台。
秦灼靜了一會,把膏藥給他敷上肩膀,說:“我阿耶當年事出蹊跷,如今又有這麼一遭……有什麼關聯,我現在也說不好。這事你先暗地查着,我入府之後會再找你。”
陳子元忍不住問:“哥,你真要去?這長樂公主可是頗好男色,在府中廣招面首,日日笙歌。驸馬不聞不問也就罷了,連皇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你要是真進去,可就不好全須全尾出來了。”
秦灼隻道:“小秦淮那邊暫時不能走通,當務之急就是聯系溫吉。溫吉是女眷,入長安做質子,所處必在宮内。這位公主娘娘又頗受今上寵愛,伺候好她,出入宮禁多少便宜。況且阿耶還有人留在勸春行宮,而長樂公主從行宮寄居過一陣子,淵源頗深。”
一箭雙雕。
陳子元揉着肩膀,一時不語。秦灼往他胸口擂了一下,口氣輕松道:“别喪着臉了。時人皆稱長樂國色天姿,真有什麼,我又不吃虧。”
他越這樣,陳子元越如剜心剖骨,更是說不出話。秦灼卻說着說着笑起來:“她要是求賢求德我還真沒把握,求個以色事人,正中下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