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道生并未多言,隻再次揖手,腳步微微踉跄地走下高台。下台前他那把環首刀也被解下,擱在一隻木托盤裡。
那托盤中隻有這一把刀。
秦灼正依在亭前遠觀,便聞身邊喝了聲倒彩。那少年穿件青絲錦袍,抄着手在袖中籠着暖爐,笑吟吟道:“這位便是甘棠賢弟吧?”
秦灼報以微笑,“正是,未請教郎君名号。”
“好說,舍人祝蓬萊。”那人稍稍後仰身子,抱臂打量他,“久聞賢弟大名,今日一見,果然是神仙人物、上上品貌。”
秦灼便推辭道:“豈敢誇耀皮相。”
二人略作寒暄,再往台前看去。祝蓬萊見他似有不解,便道:“十六衛以武器為手足,不戰認輸即是挂刀,衆人莫不以此為恥。據說從前一位老前輩挂了一回刀,叫人指着戳了一輩子脊梁骨,最後受不住,一索子吊死了事。這位挂得幹脆,是個人才。”
秦灼無意般問:“不戰而敗,怕有隐衷吧。”
“略有耳聞,”祝蓬萊說,“前幾天他值夜時溜了号,叫杜旅帥逮到,他師父便将他一頓好打。再加上他師兄梅道然和杜宇同為旅帥,二人處處争強,難保沒有些私人緣故。”
他有低聲說:“梅道然本事厲害,連永王都對他多加提拔。金吾衛本是管京城事,這次并州剿匪,永王卻指名要走的他。”
秦灼納罕道:“永王是皇子,竟能染指禁衛?”
“并州是永王的封邑,永王又頗受陛下寵愛,眼瞧着就是太子,請調禁衛也是陛下答應的。”祝蓬萊道,“受了以後東宮的提攜,杜宇瞧在眼裡,能無半分嫉恨?這位阮小兄弟這時候觸黴頭,也是背運。”
秦灼問:“杜宇?”
祝蓬萊倒手抱着手爐,“正是光祿大夫杜公璞的長孫。老杜相公治家嚴謹,這杜宇是老夫人帶着,慣了一身嚣張氣焰。多少也有些傲氣,不愛習文愛從武,不肯托家裡說項,這旅帥的位子也算他自己真刀實槍打拼下來的。本也是少年好風頭,誰料想……”
“什麼?”
祝蓬萊唏噓道:“既生瑜,何生亮。”
台上路數大緻相似,新來的幾個也中規中矩,沒有太多可看。二人說着話,忽聞高台前響起一陣喝彩之聲,見是杜宇連勝三場。
祝蓬萊來了點興緻,“三勝便能擇人演練,瞧他這樣,是早想好挑誰了。”
台上,杜宇立刀于地,頗有傲視之态。他目光環視台下,最後将眼睛定在曹青檀身上,抱拳道:“司階,請吧。”
“唷,有熱鬧看了。”祝蓬萊有些興奮,“這杜宇從前仰慕曹青檀聲名,想拜其為師,曹青檀卻拒他而擇梅道然,二人梁子就從此結下。範汝晖惜才,将他收歸麾下,但到底是被當衆打臉,如今好容易有時機,不得找補回來?”
秦灼聽出點門道,“飛燕将軍曹青檀,是這個曹青檀?”
“想不到吧。”祝蓬萊歎道,“曹青檀輕功絕世,負重甲履冰如地,着鐵鞋踏雪無痕,光着腳過刀叢油皮兒都不掉一層,身手快追疾燕,故稱‘飛燕将軍’。當年最盛時候,還做到過從三品的左衛将軍,天下誰人不知英雄名。唉,十多年前職也貶了,腿也廢了,心氣兒也磨幹淨了,連這回收徒也是實在沒了人手、強壓着他收的。杜宇就是看準了他斷不應戰,這才着意羞辱。”
秦灼聽他如數家珍,又見他興緻盎然,道:“祝兄看得得趣。”
祝蓬萊笑道:“瞧熱鬧嘛,打起來才好。”
台下衆人屏氣,曹青檀正推辭道:“在下昏聩無能,已十餘年不能應戰了。要試鬥,還請旅帥再找旁人。”
“司階廢的是腿又不是手,難不成司階當年是用腳捉刀?”杜宇全不理會,“金吾衛紀律如鐵,還望司階不要壞了規矩。”
曹青檀道:“常年不拿刀,刀口早生了鏽,怕也比試不動。”
杜宇反而放松口氣:“司階到底上了年紀,我也不仗力壯欺人。這樣,我們換刀比試,請司階易刀與我。”
此言一出,衆人皆驚。
祝蓬萊有些意外,“這小子還真有野心。”
秦灼知他所指,點頭道:“玉龍刀。”
祝蓬萊望向曹青檀腰間,正系有灰不溜秋一把刀鞘,也徐徐颔首,“玉龍刀。”
天下第二名刀。
曹青檀青年試鬥小露鋒芒,皇帝贊其武功,特賜玉龍,稱道:報君黃金台上意,提攜玉龍為君死。玉龍一名本是指劍,但曹郎使刀,從今往後,天下玉龍皆為刀。
此言不過天子笑談,但足見一時寵信。杜宇索刀,其意昭昭。
曹青檀再次抱拳,“旅帥見諒,玉龍為陛下所賜,不出二手。易刀一事,在下不能答應。”
“好個不出二手。”杜宇冷笑道,“我按規矩辦事,誠心相求,司階卻多番搪塞、左右推诿,是瞧不起在下,還是瞧不起驸馬都尉的規矩?”
曹青檀姿态極低,“卑職豈敢。”
“不敢就按章程來。”杜宇揚聲道,“要麼應戰,要麼挂刀!”
台下範汝晖終于坐不住,高聲喝道:“杜宇!還不快滾下台來!”
他不叫還好,如此出言斥責杜宇更是下不來台,繼續梗着脖子道:“事有法度,行有律令,違度違令,卑職不服!”
亭間,長樂又倒了杯酒吃,虞山銘慢慢撚動她食指上的戒指,隻微眯了眼睛。
虞山銘默許杜宇鬧這一場。
有點意思。
秦灼收回目光,攏了攏衣袖,繼續憑欄往外瞧。
曹青檀沉默許久,伸手從腰間解下長刀。
範汝晖恨鐵不成鋼地盯着杜宇,驟然起身準備喝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