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孩子是擒下蒙面人的障礙。
果不其然,蒙面人飛快割傷那孩子的頸側,鮮血四濺而出。
其實在這個距離,如果阮道生不去救人而是繼續追擊,有很大的拿人勝算。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抉擇,第一次試圖救人時帶刺的鋼鞭把他抽翻在地,陰暗處有人喊道:爬起來!
往前追!
那也是個小孩子,躺在溝裡,頸上血水把泥水染紅。他比那孩子大不了幾歲,聽見追擊的旨令,卻如何也拔不動腿。
又是一鞭揮下。
他眼前一片漆黑,再醒來,發覺自己口鼻流血,斷掉了三根肋骨。接着他被扔進一隻籠子,三天三夜後籠門打開,一個衣衫爛盡的血人爬出來。因為傑出的殺人異禀,他被破例留了一條命。
之後任務下達他再沒有猶豫過。他保存着做過人的記憶,被馴化成做刀的野獸。整整九年,如同蛆蟲在陰溝。
耳邊仍有聲音回響:
往前追。
血液湧出時蒙面人拔腿就跑,那孩子在慘白陽光裡應聲倒地。阮道生飛躍過去,一手按住那孩子脖頸,一手撕裂外衣,匆匆給他包紮傷口。
等他從醫館裡出來,蒙面人已似泥牛入海。他低頭瞧了一眼,陽光下,兩手血迹如江花。
阮道生面無表情,從袍角上擦了擦手。
***
這個時辰胭脂鋪少客,香得空落落的。秦灼仍垂着帷帽,打簾走進鋪子。
鋪子裡不見主人,一條長案上伏着個丫頭,身材瘦瘦小小,皮膚蒼白,頭發由青繩挽作雙鬟垂在耳邊。她手裡拿一隻小碾,正細細研磨香粉。
秦灼喚道:“這位小娘子。”
女孩聞聲擡頭。
十數年後的衆說紛纭裡,她會以疑似太子生母的身份頻頻露面。如今她正值豆蔻之年。
阿雙對這位太子玠的真正生身人開口,輕聲問:“郎君要給娘子買脂粉嗎?”
秦灼點頭問道:“東家不在?”
“東家去瞧貨了。”阿雙從腰間圍裙上抹了把手,邊站起身邊問,“郎君想買點什麼?”
馮正康不在,雖不能探查奸細一事,卻便宜詢問溫吉。
秦灼說:“我有個從小認識的娘子,好買這家的胭脂。”
阿雙恍悟般笑道:“青梅竹馬。”
秦灼不置可否,含笑道:“她的竹馬都是我做的。”
阿雙隻輕輕唔了一聲。秦灼往前走近幾步,閑話般繼續說:“我們老家在南邊,每年梅花下來磨胭脂的時候,她愛在牆頭放風筝。”
阿雙眼中驚疑,正要說話,門扇突然一響,進來的竟是被貶去采買的内官三壽。
三壽不料還有旁人,觑向阿雙的神氣便淡了幾分,幽幽笑道:“雙娘,狹路相逢了。”
阿雙當即也變了神色,垂臉從案後立了。
三壽緊緊盯了她一會,又掃了眼秦灼,對阿雙道:“借一步說話。”
阿雙剛挪動了下裙角,秦灼便往前邁上一步。三壽打量他一眼,因頭戴帷帽也瞧不清面容,隻皺起眉毛說:“我勸這位郎君少管閑事。”
秦灼笑道:“可巧,在下就是個閑人,平生最愛料理閑事。”
三壽冷冷看他,從鼻中嗤了一聲,“找死。”
秦灼有點好笑,倒想等等看他有什麼動作。三壽剛卷了卷袖子,便聽有人尖聲叫道:“三哥,你叫我好找!”
一個穿繕絲的内侍匆匆跨入門檻,竟是一塊罰去的四喜。三壽見他卻沒展開眉頭,反問道:“你怎麼找到的這裡?”
“還說呢,我在那邊買香餌,一轉頭就瞧不見你了。”四喜說,“後宮脂粉都是禦品特供,三哥,你怎麼溜達這邊來了?”
三壽笑吟吟道:“有仇報仇哪。”
阿雙往案後躲藏,四喜仗着他的勢力,也惡聲笑道:“這賤蹄子好歹落在我們手中,三哥,怎麼處置?”
“處置什麼,我們是誠心做買賣的。”三壽從腰間解下隻錦袋擲在案上,“咱們奉昭儀旨意,要現磨的神仙玉女粉。錢在這裡,足足十兩雪花銀。一盞茶後交貨,交不來,别怪咱們不講情面!”
阿雙急道:“玉女粉的方子早就失傳,市面上更是未曾流通。妾實在交不出來。”
三壽正等着這裡,當即高聲道:“才出來幾天,就不把貴人們放在眼裡了。咱們今日便替昭儀管教管教你這不知尊卑忘根忘本的東西!”
他揚手要打,手腕卻被牢牢把住。秦灼多少怕暴露底細,不欲動手,隻将他掼到一旁,從懷裡摸出個銅牌。
三壽從地上爬起,罵罵咧咧道:“狗東西,你是嫌命忒長閻王叫晚,敢打宮裡的人!”
一旁四喜卻瞧見那牌子,吓得跌在地上,連聲道:“不知是公主娘娘的近人,多有得罪,貴人勿怪,貴人勿怪。”
秦灼掌中銅牌上錾着長樂的寶印。人人瞧不起男寵,卻一樣畏懼他們氣焰,舍人也有秩,能做到這步必然很得長樂青眼。
秦灼倒不惱,隻曼聲笑道:“新開春,我來替公主采買水粉。二位砸了這鋪子,叫我拿什麼孝敬?”
三壽也忙疊聲叫道:“奴婢有眼不識泰山,沖撞了郎君的駕,還請郎君勿怪。”
秦灼也不願再多計較,将那隻錦袋往他們面前一擲,輕聲說:“滾吧。”
四喜忙要抓錦袋告退,卻被三壽一巴掌拍掉,又連叩兩個頭,說:“這點銅钿就當是奴婢們的賠禮,還請郎君寬宥,公主尊貴,不好因奴婢這點賤骨頭勞神勞心。奴婢們這就滾,郎君仔細挑着。”
說罷抓着四喜肩膀,退出去不見人影了。
秦灼将那隻錦袋拾起來遞過去,阿雙捧在手裡,受了驚般,隻垂首不語。
秦灼靜靜瞧了她一會,走去掩上了門。阿雙有些瑟縮,往後退了兩步。秦灼将帷帽摘下,露出一張阿雙闊别數年的臉。
别時秦灼太年少,還沒怎麼長開,清雅氣更重,瞧着像文公。如今卻更肖甘夫人,容光豔而不妖,眉目秾而不浮,但依約仍透出些當年影子。
阿雙看他一會,聲音中似乎竭力壓抑什麼,問:“你是甘郎?公主府舍人甘棠?”
秦灼手裡仍吊着銅牌穗子,往前遞了遞,“還瞧瞧牌兒麼?”
阿雙沒有接,秦灼看了她一會,忽而說:“你不認得我了。”
阿雙低聲說:“我是個奴婢,認不認不能做主。”
秦灼隻淡淡一笑。
他并沒有貿然自陳身份。馮正康還沒有見到,身上仍有奸細嫌疑,倘若确鑿,那阿雙和他混在一塊,就有叛主的可能。他随手拿起個香粉盒子,怅惘道:“我瞧這胭脂,有些睹物思人,如今見了姑娘,想問問故人。”
阿雙問:“可有故事,可有故物?”
“有。”秦灼說,“但我也要見故人的信物。”
阿雙沒有立即答應,手裡握着那隻錦袋,抓得生皺。秦灼也不催逼,隻靜靜等她。好在她沒有讓秦灼等太久。
天還是寒,女孩子頸項低垂,那樣柔婉的弧線都被冷日頭磨利了,又堅又韌。片刻後她轉過頭,仍說:“我是個奴婢,總得請示主子的意思。”
情理之中。秦灼領會得,隻問:“要等多久。”
“三日。”阿雙直視他,“不論可否,三日後在這裡,妾必給郎君一個答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