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,他不多說話,隻說請妾吃。妾本以為有毒,橫下心腸吃完卻沒有半點事。但他瞧妾的眼光很古怪,像……瞧别的什麼人。”
秦灼微微颔首,取一隻竹?在手。
阿雙沒有探聽到什麼,那五福這顆死棋就成了他那位主子徹底的棄子。對方難得露出點馬腳,近在眼前卻沒能捉住,未免有些遺憾。秦灼仍對她安慰道:“人沒事就好。”
阿雙靜了一會,像鼓足很大的勇氣,說:“妾此番入花行,并非全無收獲。”
她欲言又止,眼光看了看馮正康。秦灼便道:“我信正康,你直言就是。”
爐邊連珠湧動,秦灼便轉動手腕持?擊水,湯心漸成漩渦。
阿雙将碾好的茶末遞過去,說:“妾聽見他們交易,說他們主子懷疑殿下未死,見妾孤身在外,要将妾帶走審問,這才走的花行的路子。妾聽了那麼一會,像是要把妾送去淮南。”
秦灼手指劇烈一跳。
阿雙觑他神色,斟酌道:“妾怕……要見妾的人,是淮南侯。”
淮南侯。
秦灼本以為對這個人毫無芥蒂了,如今聽在耳中,竟還是渾身惡心。
冬日太陽蒼白,映得秦灼臉上有些發灰的死氣。他手勢已停,竹?打出的渦心輕輕旋着,終于碎在爐中,如同死水。
片刻後,秦灼拾起帕子擦拭手指,輕聲笑道:“好啊,新仇舊恨,一起了賬。”
***
一席話畢,仍留了叢叢疑影,而這些疑惑之處,泰半是相關五福的細枝末節。譬如五福是一上來就叛了變,還是受了誘惑威逼的不得已;又譬如五福說他要錢,但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。當時事出危急,沒有人問,他也來不及說。庭院中人都散盡了,他口中喉間的血仍往外湧,黏在地上,一層覆一層。層層鮮紅下是一個女孩子竭力掙紮的指印與抓痕。數年倏忽,那點痕迹早已清理幹淨,連同少年額頭抵地時飲泣的那句:“妹啊。”
沒有人知道,幾年前女孩子被拐進花行時,少年正捱着拳腳、替她偷了塊糕點。就像沒有人知道,五福一個内侍進暗娼閣子裡徹夜聽琵琶,隻為了不讓别的男人碰她。
沒有人在乎罷了。
秦灼到底身負虎符事宜,阿雙便仍随馮正康同住。二人離去時夜已昏昏,那爐水已經煮過了時辰,不能再用做茶事,秦灼便将陳水一勺一勺舀到盂裡。這活做得懶散,他視線低着,等阮道生走到面前才發覺多出一雙腳。
阮道生等他将水慢慢舀完,才說:“還吃嗎?”
秦灼本就神思飄忽,沒明白過來,問道:“吃什麼?”
“吃茶。”阮道生說,“要吃,我再燒水。”
秦灼看着他,有點糊塗又有點清明。阮道生瞧着面冷,什麼都不放在心上,但實際相處下來,會發現這人溫和得很。與其說溫和,不如說是某種舒服的圓融,行事不偏不倚,态度無好無惡,别人的意見和觀點對他造不成絲毫影響。平日也會關切幾句,但那種兩人同住時為保公平的關切絕對不帶什麼情意。有些忙他幫,隻是舉手之勞。
但近日秦灼終于從他的好惡上發現了端倪。
他在刻意“過日子”。
阮道生這種人,背負巨大秘密,行動無法捉摸,從前十之八九是私劍刺客一流。那他過往的日子就不是作為“人”存在,而是“兵器”。憑他的資質,絕對是一把快刀利刃。
但這些時日下來,修屋檐、縫衣裳、做羹湯,樁樁件件他無一不精。這些都不是一把刀會做的事。
秦灼本以為他是僞裝,但他做得太過細緻入微,甚至有一種沉入的耐心,但這種沉入又很好地把控在沉浸之外,隻在他的認真神色上偶掠蹤迹。這是一種克制的享受。
他的确有所看重,但絕不是秦灼,而是兩人陰差陽錯湊一塊,磨合出的“煙火氣”。
能在做成一把極緻的刀後,還強留下某些做人的痕迹,那他一定很想活。
寤寐生死都在想。
秦灼本以為将看透他一點,白日之事又叫他重新犯迷糊。阮道生這種老道之人,竟在不與秦灼協商之下公然使官府介入花行,一則可能暴露身份,二則會使秦灼與他的聯盟再生裂隙。且查封花行對他沒有半分益處,他竟然會走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一記昏招。
但這人怎麼說都給自己解了圍,二人是利益之交不是情分所系,更不能使脾氣擺臉。秦灼便欲輕輕揭過,隻道:“還要多謝你。”又補充說:“白天的事。”
阮道生卻直截了當:“有什麼便說。”
秦灼叫淮南侯攪得心浮氣躁,覺得他存心找茬,給臉不要,有些好笑道:“真要我說?”
阮道生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,“說。”
“成啊。”秦灼倚在案上帶笑瞧他,“阮郎,帶禁衛查封太平花行,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。”
“事急從權。”
“你的确救了我的急,也差點權衡掉我的命。”秦灼眼簾微掀,目光定在他臉上,像燙下兩粒火星,“我請你來是保命的,不是索命的。”
“太平花行裡還有你的人。”阮道生肯定道,“會牽連他們,所以你在生氣。”
這種被看破的感覺把秦灼強抑的那點煩躁燎着了,但他仍牽着唇角,笑意卻有些冷硬:“哦,你探的路,你找的人,最後論罪當誅了,全落到我一個人頭上。阮郎,河還沒過呢,小心拆了橋,先自身難保。”
阮道生看了他一會,開口道:“你不是個容易惱羞成怒的人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我說對了。”
秦灼也靜靜看了他一會,乍地覺得了無意趣,叫阮道生同住才是最大的愚蠢。他淡淡道:“或許吧。”便趿鞋起身往卧房去,隻說:“我累得很,先睡了,你随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