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灼躺下不久,外頭的燈也滅了。世界應聲而熄,黑得有些瘆人。秦灼隻覺後背冷飕飕的,衣料摩擦時像無數隻男人女人的手,撫弄揉搓得令人作嘔。
他本以為那些事早就過去、早就被戰勝,頂多算塊陳年舊傷疤,自從逃出來後就嶄新地活過來了,卻沒想區區一個名字就叫他方寸大亂。像又回到那時候,滿心的恥辱、疼痛……和恐懼。
他還是會恐懼。
一想到淮南侯還活着,這些人都還活着,見過他最不堪的樣子,捏着他最要命的把柄。性命攸關時如果被再次要挾,他不能保證自己除了再做禁脔之外還有其他生路。
一想到此,他好容易重建的全部驕傲被頃刻打算,恨得幾欲嘔血。
這些人一日不死,他一日不能徹底解脫。
他一日不算真正活着。
秦灼側躺在内,外頭讓了一半床鋪,卻一直不見人來。忽地聽得上方輕聲一響,以為是有人窺伺虎符,卻見黑暗中阮道生翻上屋梁,看樣今晚要這麼睡了。
秦灼掀過被子兜身裹嚴。
愛睡不睡。
他中午夜裡都沒吃飯,臨睡前口渴又吃了半盞冷水,半夢半醒間,胃裡竟又刀絞般折騰起來。
秦灼大口喘氣,緩緩抱着膝蓋蜷成一團,隻覺痛得指尖都發麻,連後腦勺都悶悶疼起來。
今夜發作的時間不短,自己以外的世界隐隐透出光亮和嘈雜,秦灼暫時也無暇他顧。混混沌沌間,突然有人拉過他手腕,三根手指從腕下大體一量,找着穴位後拿拇指按揉起來。
秦灼半個身子擰着,正要抽手,便聽那人道:“别動,傷口裂了。”
邊說着,空閑的一隻手邊從他頸下穿過,将人緩緩扶正躺好,繼續替他按壓穴道。
這氣氛古怪得過頭,但秦灼委實沒什麼餘力,連嘴皮都掀不動。中間阮道生離開一會,領着他找着内關穴,隻說了一句:“按着。”人便走開片刻,不一會又回來,像從案邊放下什麼東西,又問他:“能坐起來嗎?”
沒法坐豈不是要他扶着。
秦灼一想那場面就頭皮發麻,強撐着完好的手臂倚在枕上。阮道生也沒說什麼,遞了碗熱水給他。
秦灼這會疼得腦子不打轉,差點脫口問出,你不是嫌我嗎,都躲天上去了。但話到嘴邊硬生生停住,這算怎麼一回事,兩人交情壓根到不了随口抱怨的地步。
他一時沒有動作,阮道生端碗的手往前遞了遞,說:“你請我來是保命的。”
秦灼擡頭看他。案邊點了盞油燈,昏光中,阮道生眼沉如水。
既不是關懷也不是諷刺,語氣平淡,隻是複述事實。也不知是不計前嫌,還是不關心不在乎。
再猶豫倒顯得自己小肚雞腸。秦灼雙手接過碗,有些燙手。他沒有松開,輕輕說:“多謝。”
阮道生從椅子邊坐下,等他徐徐喝盡,便擡手接過碗,這時聽人叫一聲:“阮郎。”
秦灼面無血色,伏在燈光邊緣,活像從地獄爬出來半生不死的鬼。他疼痛舒緩了許多,似乎思索着什麼,聲音有些飄渺:“你說,恥辱能洗刷幹淨嗎?”
阮道生反問:“你覺得呢?”
“我不清楚。”
阮道生換了個說法:“你會怎麼做?”
秦灼臉上沾了光,笑得有點豔。他還有些有氣無力,擡手在頸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。
阮道生瞬間扼住他手腕。
秦灼叫他捏得一愣,恍然笑道:“想什麼呢。我是說,得先,搞死他。”
阮道生毫不尴尬,隻松開手。秦灼目光追着他撤開的手指,突然問:“你呢?”
“死是最後的事。”阮道生背着燈坐着,被自己投落的影子罩得漆黑,他緩緩說,“死之前,先認罪。”
秦灼垂眼輕輕捏着手腕,提醒道:“你說得有點多了。”
他輕輕一笑,“阮郎,禍從口出。”
阮道生看着他,“同勉。”
他怎麼想秦灼不清楚,但在對望的這一瞬,秦灼蓦地膽戰心驚。今晚他們都過了界,破綻微乎其微,但這種行動卻極其可怖。他們有點互卸提防了,但不該是這樣。
秦灼擡起眼,月亮照進窗來。那點若有若無的異樣似乎和飛塵一般,在一片皎潔裡煙消雲散。
***
初五皇帝诏開家宴,長樂夫婦奉旨入宮。帝後已經落座,左手邊首位本是長樂的位子,如今卻已坐上了人。
此人五十餘歲,鬓染微霜,卻身形挺拔,正持金盞飲酒。
長樂眼神從他腰間輕輕一定,他腰間仍佩一把金鈕寶刀。
得以帶兵面聖,如此殊榮,唯有國舅卞秀京。
長樂對一旁接大衣裳的内侍道:“來人為驸馬解刀。”又輕輕微笑道:“是卞将軍吧。”
“不敢當此一問。”卞秀京仍持酒杯,微微颔首,向禦座問道:“臣久不回京,不知是哪位禦妻?”
此話一出,虞山銘便立時擰眉。
虞氏父子為皇帝本家,卞秀京是皇後外戚,本就關系微妙。自古兵權争鬥鮮有和睦,更何況長樂與皇後又失和已久。這句話是對長樂禮制僭越的不滿,也是對虞山銘的羞辱。
他也在敲打皇帝。
皇後陡然變色,正欲起身告罪,皇帝卻已悠然開口,笑道:“她生得像她娘,你認錯也應當。這是朕嫡生的長女,封号長樂。阿囡,你叫阿舅就是。”
好一個嫡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