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樂也柔柔一笑,颔首道:“舅父安好。”又向皇帝嬌聲道:“爹爹,兒沒了位子,腆顔帶着家裡這位,從您膝下讨個座。”
皇帝便吩咐左右:“春琴,為公主驸馬重新設案,就在朕和皇後跟前。”
長樂握住虞山銘的手,與他對視一瞬,緊緊十指相扣。虞山銘那點隐約的怒氣乍地消散,二人便攜手落座。
宴飲過半,皇帝突然問:“阿銘,你父親那邊一切可好?”
虞山銘拱手道:“仰賴陛下天恩,崤關安定,臣父鎮守于此,一切都好。”
“節慶裡能放的住果子點心朕叫人快馬送去了,你父在外辛勞,過年也沒法一家團聚,是朕虧欠他。”
虞山銘正要說惶恐,皇帝已提前阻止他,笑問長樂:“過節給你家舅寫春帖子送去了麼?到底是做人媳婦,莫端着皇家架子。”
長樂隻道:“家舅的兒郎就在這裡,兒做的如何,爹爹隻問驸馬。”
虞山銘也笑道:“公主賢良體貼,挂念家父身子骨,冬日的衣衫藥材流水地往塞北去送。臣得此佳婦,實是陛下垂愛,三生有幸。”
他們這邊言笑晏晏,真像天家親和的樣子。永王吃了口酒,也笑說:“爹爹看重長姊,連虎符都肯相托,可知爹爹疼愛女兒勝過小子。我和五弟瞧着,隻怨自己沒投成個女孩。”
岐王聽見話中帶上自己,仍笑意文雅:“三哥聰慧,隻是我是個蠢笨的,就算生做女兒身,也不及阿姊半分顔色脾性。”
二人說笑之間,卞秀京已落箸舉盞,眼瞧着杯中,語氣不辨喜怒:“臣怎麼聽聞,如今虎符是握在一個面首手裡。”
話音一落,席上一靜。
長樂正挾了筷魚脍吃,擡帕子掩唇慢條斯理咽下,方莞爾道:“我府上幕僚有幾個,面首卻是沒有。舅父道聽途說,恐怕聽錯了。”
卞秀京撚杯看她,“舍人甘棠,不在公主府中聽用?”
“似乎是有這麼個人,隻是許久不在我眼前了。”長樂笑吟吟道,“一個舍人罷了,舅父連我都不認得卻記挂着他,怕要折他的壽。”
卞秀京道:“公主尊貴,手下人卻如此懶怠,莫說是陛下,就是臣也要将這奴才提來狠狠懲處,替公主出一口惡氣。”
長樂笑着對皇帝說:“爹爹,說起這一茬,兒突然想起一個故事。”
皇帝颔首,“講。”
“從前有個年輕郎君,背井離鄉進城幫活,入了一門大戶人家做帳房,卻因緣際會,在主人府上遇着了昔年離散的青梅竹馬。二人分離數年便找尋數年,其中故事聞者落淚。主人亦有所動容,念他們所居分隔,便撥了一處空閑屋子給他們住。”長樂問,“爹爹覺得,成全人姻緣美滿,算不算功德一樁?”
皇帝道:“自然是好事。”
“兒做的正是這件好事呢。”長樂盈盈笑道,“甘郎二人有情有義,人家新婚燕爾,兒既是媒人,哪能叫他像個無家無室的在府服侍?這不是狠心拆散嗎。”
卞秀京沉沉注視,“臣怎麼聽說,随甘棠同住的是個男子。”
“舅父真是細緻入微。”長樂含笑與他對視,“我隻說是青梅竹馬,舅父怎麼隻以為是青梅,不會是竹馬呢?”
卞秀京沉聲說:“陛下面前,公主莫要戲言。”
“舅父是打定要問我的過錯了。”長樂對皇帝道,“既如此,多說無益。兒請召甘棠入宮,爹爹也好當面問他,兒是否不知輕重,将虎符托付在他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幕僚身上。”
一時劍拔弩張,長樂已提裙跪倒。皇後正要開口打圓場,皇帝已一隻手虛扶長樂一把,笑斥她道:“你這孩子,你舅父不過打趣幾句,你倒較真上了。”
長樂并未再作哀憐之态,隻是順勢起來,沒有不依不饒之意;而皇帝雖語出斥責,但态度分明是回護。卞秀京目光觸及皇後,又從這父女二人身上流轉,還是一咬牙,順着這台階,下了!
他端盞對長樂道:“臣醉酒無狀,望公主恕罪。”
長樂笑意端莊,亦擡盞笑道:“舅父哪裡話,都是一家人。”
***
宮宴散得不早,出宮時暮色已深。虞山銘将長樂抱上車去,自己本要策馬,手卻被長樂拉住。長樂也不說話,隻用眼波柔柔睇過去,暗紅織錦披風圍着白狐狸風毛,襯得面容嬌豔異常。
虞山銘半邊身子都要酥倒,便由她拉上車去。長樂替他将領子風毛正好,輕聲問道:“還生氣呢。”
“我倒無所謂,隻是那老匹夫羞辱你,我一要發作你就攔着。”虞山銘将她攬在懷裡,“隻當為着你和陛下罷了。”
“你還是沒瞧明白。”長樂和他一隻手反反複複地扣,“你覺得這一場,陛下是偏幫我,還是向着卞家?”
虞山銘道:“咱們和陛下是骨肉至親,陛下哪有幫襯外人的道理。”
“外人,不見得罷。”長樂問,“陛下若心裡向着咱們,何故叫卞秀京這時候回京?家舅鎮守崤關,換句話說就是擁兵在外,卞秀京要回來必定有事,但陛下肯叫他回來,是為了掣你虞氏的肘。”
虞山銘不說話。
長樂依在他肩上,柔聲說:“一個國舅一個公主丈,正好兩相抗衡。你以為陛下當真在乎我和永王、和皇後的争鬥麼?我又不是男人,鬧得再厲害也不是奪嫡,在陛下眼中不過小兒胡鬧,但虞氏與卞氏是軍方相鬥。帝王之道,首要制衡。家舅鎮守在外,卞秀京就必須回京,但卞氏勢大,陛下又不放心,這才要将虎符外托給我,正是個互相鉗制的道理。”
虞山銘掂着她一隻手,道:“是你為我受的委屈。”
“夫婦一體,說什麼外話。”長樂說,“隻是卞秀京從甘棠開刀,卻有些出乎意料。”
她想起什麼,問道:“甘棠那邊有什麼異常?”
虞山銘道:“倒是一切正常。隻是他出去這幾日,竟沒人去他那兒盜虎符,也是一樁怪事。”
長樂卻心知肚明般說:“自然不會有。”
二人到府下車,一同回長樂閣中去。閣子裡焚香打掃完畢,侍人也早已退出去。矮榻上懸挂一幅仕女圖像,榻邊卻坐着個少年,側臉瞧着倒跟畫中女子有幾分相似。他穿一身青錦袍子,正憑幾夾核桃吃。
長樂尚未開口,反倒是虞山銘問道:“吃飯了麼?隻吃這個。”
那少年擡頭,燈火光輝裡露出祝蓬萊線條幹淨的臉。他笑道:“我又不餓,消磨時間罷了。”
他也不行禮,手裡握着幾個核桃仁往二人跟前走去,隻說:“甘郎遞了問候,說即開了春,這兩天想回來給娘娘請安。”
虞山銘微微擰眉,長樂神色卻沒什麼變化,從祝蓬萊掌心捏了果仁吃,含笑道:“成啊,許久未見,倒想念得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