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年後,秦灼回想元和十五年時,驚覺竟是從這一年起便埋下了全部結局的草蛇灰線。一切都是風雨欲來,卻又雷大雨小地結束。虎符相托時攸關生死,最後卻不了了之;花行查訪時刀光劍影,此後聯系南秦一事卻再無進展;夏苗時張霁聲名大噪,過後不久似乎再度匿迹銷聲。萬事萬端,最先發迹的竟是那點情意。那是他真正觸碰、又真正無法捉摸的東西。他也是回溯到此時才發覺,第一個推開要走的竟是自己。因果輪回,報應不爽,如是而已。
撇開這點情障不算,後半年堪稱無波無瀾,非說有點什麼,就是年底又下暴雪。雪這東西,往天上看是萬樹梨花、瓊瑤美玉,京中觀雪競作風尚,後來梁明帝蕭玠敕命輯錄詩文,發現元和十五年詠雪詩竟達兩朝之冠。這些詩是美的,富麗辭藻、珠玑文字;觀雪處是美的,亭台樓閣、舞榭歌台;賞雪人是美的,佳人才子、妝金飾玉;落雪時更是美的,煙火人間、瓊樓玉宇。太平盛世的年景裡,瑞雪隻應兆豐年。沒有人看見醜惡,京中人不會往京外瞧,天上人不會往地上看。就算他們見過因雪而毀的九州房屋,走過因雪而冷的十裡凍骨,大抵仍會贊歎一句,撕碎的悲劇式的浪漫,豈不是美中極品!
這就是病态的元和文藝,這就是畸形的中梁美學,生死是美的泡影,連人命都能成為美的點綴。他們趨之若鹜地追逐一種屬于宮闱、屬于魂靈、屬于死亡的美。就是在這連月暴雪裡,有人隐約聽見盛世搖搖欲墜的聲音。有許多人聽見,但許多人不敢為道。他們在一齊等待一個敢于重塑審美、制裁時代的人。
我們知道,這個人即将正式登場。
在百廢待興、百廢未興的新年裡。
元和十六年。
大梁正旦日開始科考,二月初張榜,三月賜宴授官。為應付士子入京,金吾衛連年都沒有過好,眼瞧着上元将至才有了閑暇。正月十五,曹青檀忙裡偷閑,領了兩個徒弟去打酒吃。
他們仍要老三樣,猴兒釀、鹵貨、花生果子,年下人不多,二娘子便親手與他們斟酒,盈盈笑道:“許久不見曹爺,今日帶着兩位哥哥過來,我先給三位拜個新年。”
她說着就要起身下拜,曹青檀忙攙她,說:“哪有這些虛禮。”
二娘子笑道:“若不是曹爺當日搭救,我早不知被賣到哪家窯子裡去了。曹爺是我的再生父母,兩位哥哥便是我的嫡親的骨肉手足,我給曹爺和哥哥們做個揖,應分應當。這不,您還光顧我的生意,算給我的壓歲錢。”
她一席話說得大方,揖拜之後,三人也還禮回去。梅道然說:“現下客少,妹妹不如同我們一塊吃酒,多一個人也熱鬧。”
二娘子也不推讓,便從梅道然身邊落座。阮道生敬她一碗酒,感歎道:“竟不知二妹有如此波折。”
二娘子接過酒,爽朗笑道:“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。地方在哪裡也渾忘了,隻記得曹爺那時候破門而入,神兵天降!”又想了想說:“約莫是個上巳,那時候遊春的人不少。”
阮道生心中一動。
曹青檀的女兒正是在上巳失蹤的。
看來他當時是去找尋女兒,順手救下二娘子。他的确懷疑過女兒是不是被拐走了。
那他為什麼又放棄追查,不聞不問?
阮道生心下計量,面上卻依舊不顯山水。
四人吃了會酒,大雪夜皆發了一身熱汗,正說笑時,忽然有人冒雪跑來,正穿一身金吾衛甲胄,氣喘籲籲道:“梅頭兒,範将軍叫您立馬往金光門去,流民就要鬧進城來,不好收場了!”
梅道然看向曹青檀,抱手說:“師父。”
曹青檀對他點點頭。
梅道然立即起身,阮道生也跟着佩刀出去。梅道然快步往馬前走着,邊問:“從前也不是沒有流民作亂,今日怎麼這麼厲害?”
“明日上元,陛下設宴百官,這不從城外皇莊裡新啟了禦米往京中運。半途破了木桶,沿途灑了一路,這些流民餓了數日,不管是雪還是泥,生着就往嘴裡抓,趕都趕不走,這不護衛着急……失手打死了人。”
“不占理。”梅道然皺眉,拂掉鞍上積雪,“我說急着找老子,爛活。”
“何止,還有人撺掇。”那金吾衛哈着氣說,“原本隻是三三兩兩的鬧,抓幾個就能壓下去。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蹿出個讀書人,好像還是今年的舉子,把這些流民全部組織起來,口号都喊得像模像樣,指定要京兆尹出來給說法。”
阮道生翻身上馬,聽梅道然說:“把領頭的按住不就了了?”
“了不了了!”那金吾衛急道,“那領頭的說,一日之内,流民若不得安置,他就去擂登聞鼓登廷告狀。他若被按住,另有人去擂鼓,結果都一樣。還說我們若抓他,就是違背大梁律法,一套一套的,弟兄們不好下手啊!”
梅道然不怒反笑:“有點意思。”
雪越下越大。
兩人兩馬向金光門疾奔而去,遙遙聽見人群呐喊之聲。
不遠處火光如龍,将雪夜攔腰燒破。金光門大開,金吾衛與京兆府衛兵持刀環立,門前人頭攢動,怒聲震天,但竟無一人擁搡争鬥,哪怕城門大開,也無人闖門。
還真不像尋常流民鬧事的架勢。
二人在門前跳下馬背,快步趕上前。京兆尹已在當場,由金吾衛護衛着與流民隔開。流民前面空出一塊地,擺着十餘張蒙着破布的草席,布上血迹斑斑,被寒風撩動一角,露出一隻凍至紫青的手。
範汝晖也在當場,梅道然快步走到他跟前,低聲叫道:“将軍。”擡頭一瞧,“府尹也到了。”
京兆尹是個出了名的笑面虎,官話連篇累牍,行事滑不留手,說打交道也容易,但和他對着幹絕對為難。
範汝晖一擡下巴,“這不,遇上對手了。”
***
雪夜昏黑,連片火炬卻将為首者照亮。
年紀極輕,着一襲文士青袍,身量未足,五官卻很有棱角。薄唇,烏瞳,目光銳亮。他沒有穿蓑打傘,大雪已積了一身。
京兆尹上下打量他,“我瞧郎君形容打扮,不像流民。”
那少年人答道:“草民姓李名寒,幽州人氏,此番赴京是為趕考。文牒在包袱裡,這位将軍已經查驗過了。”
“科考的學生,那可是青雲萬裡。下個月放榜,說不定就要同殿為官。”京兆尹道,“何須為了些不相幹的人事,耽誤自己的大好前程。”
“九州四海,一同骨肉。鄉野廟堂,共頂蒼天。”李寒道,“同為大梁人,就不是不相幹。”
原來是個讀書讀傻的愣頭青。
京兆尹有些好笑,卻裝模作樣歎氣道:“他們的難處,本官并非不能體諒。本官雖是父母官,所轄也是京師之事。這些百姓籍在四方,若一應事務都要本官料理,那地方官府豈非虛設?若有難處,還是先尋在籍官府為宜,還不能處置,按例逐級上狀,朝廷自有安排。這樣越級來問本官,實在不合條律。”
又把燙手山芋扔回去了。
李寒卻不管這一套,“大梁律明文規定,凡逢災亂,失籍之流民,官府需給之衣食。在籍官府不能,求告地方代為處置。府尹既稱他們是流民,一不撫慰,二不開倉,難道不是視王法為無物,以律條為兒戲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