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并州韓天理,懸賞百金。”紅珠看向他,“我已送你到這裡,韓郎如此離去,叫人看見才是連累。”
韓天理沉默良久,道:“我蒙娘子大恩,實在虧欠良多。”
紅珠走上前,隔着一段距離,對他莞爾一笑:“已然虧欠,多言無益。便請韓郎奪魁,哪怕虧欠,也不要辜負罷。”
韓天理低頭看向臂間,抱緊懷中琴。
***
勸春樂宴于三月三日開場,舉行十日,三月十三日,天子駕臨行宮,魁首依禮拜見。
長樂車駕駛入行宮時,朱門疊開,門後春景爛漫。
行宮西植梨,東植桂,三月好花事,便得梨花滿頭,似雪如雲。教坊遷在行宮,一應人等俱在殿外等候,見馬車駛來,呼啦啦跪了一地,口呼“娘娘千歲”。
“娘娘”這個叫法其實僭越。“公主娘娘”是詞曲演義中的戲稱,因長樂長于行宮教坊,這麼叫便有親近之意,但也隻是府中人稱呼。因為“娘娘”二字在本分上獨屬于皇後。
教坊諸人稱其為“娘娘”,是長樂腹心的意思。
果然,長樂親自下車,将為首一個戴方山冠的樂人攙起,輕聲道:“我早說過,郭公是我的半師,見我無需如此。”
能得長樂如此禮待,又是郭姓,想必隻有春階都知郭雍容。
郭雍容說:“自娘娘上次回來教習琵琶,已有一年未見。這一年風波不斷,娘娘身處其中,着實辛苦。”
這話極其貼心,長樂亦有所動容,與他挽臂入殿,說:“有勞您老牽挂。”
秦灼跟随在後,穿了雕梁畫棟,最終從水月堂間落座。
郭雍容問:“今年是否依例在對面鏡花台獻藝?”
長樂道:“就在堂前吧,聽得真切。”
此番鬥樂若比作考試,那長樂就是主考。主考既至,維護考場秩序的必不可少。虞山銘是金吾衛大将軍,白日常在校府,未能親至,便将府中金吾衛悉數撥來做護衛。
秦灼就是在登堂侍坐的時候看見了阮道生。
堂前,阮道生帶刀而立,向長樂躬身抱拳。
他其實站不到這麼靠前的位置,但梅道然被欽點去七寶樓督工,便薦了他暫頂上來。他目光滑過秦灼臉龐,不知是不是幻覺,秦灼總覺得他那一眼格外深。
或許他從來都是這麼看人。
自那夜之後,秦灼便有意無意避開阮道生。他反複琢磨過自己的念頭,能動欲說明沒有斷了男女。但一設想對方是個男人,似乎已遠離他的那片雷聲便随陰雲重新罩在他身上,雲裡埋着黏膩的呼吸和笑聲,無數花白的手從裡頭伸出來,争先恐後地将他再次拉進泥潭。
那天不該有的心思,是因為來的恰巧是他,換做旁人就是旁人。阮道生并沒有什麼特别的。隻是斯情斯景,不夠清醒。
阮道生的确很好,可惜是個男人,還身份不明。
秦灼這麼想着,目光與阮道生擦過,像兩枚極薄極利的刀刃交相錯過一樣。一縷火光碰撞而生,在青天白日下微若秋毫,它的生息,隻有持刀的那兩隻手知道。
第一位鬥樂者登場,二人收回視線,還刀于鞘。
鬥樂規矩,一曲奏罷,在場與試者均可遞牌子挑戰。一日下來,絲竹雜陳,萬籁齊鳴,樂聲直徹雲霄。
祝蓬萊對聽曲子沒什麼興趣,行宮的梨凍似乎更得他的歡心。他正抽一隻小銀刀将凍子分作四塊,也不取勺,直接以刀挑起送入口中,以口來舐,卻全不擔心割舌之患。他看向秦灼,笑道:“我還以為賢弟有所藏技,也要在今日獻藝呢。”
秦灼手指轉了轉酒杯,亦笑道:“我打小不通樂理,是個音癡。”
“是麼。”祝蓬萊點點頭,繼續吃凍。
秦灼含笑望向前方,一日下來似乎全無疲敝。
其實不是。
君子六藝,曰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。君子之樂,在中原為琴,在南秦為箫。
秦灼的老師裴公海精通秦箫,樂理便與書禮同授。秦灼對樂雖沒有多高的天分,但日積月累地學來,到底中規中矩。何況他的阿娘甘夫人善箫,文公雖然嘴上不說,心底定然想再聽亡妻遺音,秦灼便着意勤練起來。當年得知秦灼要學箫,文公還親自磨了竹子,為他做了一把白虎箫。
場上突然響起一道箫聲。
接着,長樂輕啟朱唇,她明明坐在秦灼身前,聲音卻似遠在天邊。
“淮南侯遠道而來,肯賞光鬥樂,本宮不勝榮幸。”
淮南侯。
秦灼像被兜手打一個耳光,耳邊嗡隆嗡隆,臉上血色霎時褪去。他木然挪動視線,終于在堂前看見那個戴珠冠、披華服的男人。
那人向長樂方向擡首,目光卻落在自己身上,手指輕輕按壓箫孔。那箫上白虎圖紋栩栩如生。
他望着秦灼,突然,露出一個秦灼刻意忘記、但已深入骨髓的笑容。
暴雨、雷鳴、紛亂錦繡。
身軀交疊,箫管從他身後拔出來丢在地上。箫身油亮,一隻指節顫抖的手要去抓它,反被骨碌碌推遠了。
……那個雨夜回來了。
秦灼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恐懼,原來不是。他坐在萬裡晴空下,隻是見到這個人,依舊如五雷轟頂。
而罪魁禍首仍癡癡笑着。
秦灼面無表情,愣着眼睛死死盯向淮南侯。突然抓起酒杯,迫不及待般,将那盞酒一口吞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