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石驚起千層浪。
永王當即喝道:“還不将此叛賊拿下!”又轉頭看向岐王,“五弟,帶此叛逆面見陛下,你安的什麼心?”
岐王一臉驚惶,忙道:“三哥錯怪我,我隻知他是幽州韓詩理,感慕他的琴藝,想請陛下一聽。他又不曾自報家門,我又未見韓天理真面目,哪有别的心思?”
聞及并州案,皇帝臉色一沉,怒聲道:“先是煽動并州叛亂,現在又在朕跟前誣陷重臣——左右,将此賊拖出去。”
這裡的“拖出去”,便有拖去格殺之意。
“陛下。”百官皆在,青不悔當即起身,“此案既有争議,又牽涉皇親,若不審查清楚,隻怕國舅和永王總要為流言所困。所謂清者自清,臣拜請陛下聽他陳情。”
“右相。”皇帝沉沉叫他。
青不悔拜倒在地,“請陛下準他陳情。”
皇帝一聲不吭,神态像頭蓄勢的老獸。杜筠新授官侍禦史,正在百官之列,也起身跪倒,叩首道:“臣附議。”
皇帝冷笑一聲:“右相的好學生。”
這句話有指青不悔結黨之意,杜筠俯身在地,說:“并州案慘烈之況世所罕見,為陛下聖名聖聽,臣請陛下重審此案。”
大理寺卿夏雁浦也振衣出列,“臣附議。”
“臣附議!”
“臣等附議!”
“好,好得很。”皇帝不怒反笑,指了指韓天理,“那你就說來聽。”
韓天理再磕一個頭,聲音不卑不亢:“元和七年,齊國進犯,先入鄱陽,又到并州。卞秀京時任并州統帥,好大喜功,尚未開戰便往京中呈送捷報……”
他尚未說完,永王便冷笑打斷:“一派胡言!勝敗乃兵家常事,陛下乃聖天子,豈會因一地得失重罰卞将軍?卞将軍頗得陛下倚重,何須為了搶一場戰功謊報軍情?”
“因為當時陛下有了立儲之意。”韓天理擡頭道,“草民聽聞,元和七年夏,陛下曾問右相,膝下三五子,孰能坐春宮?手心手背都是肉,聖心難以決斷,永王——或者說外戚急需一樁軍功做最後的定心籌碼。”
永王不過一哂,“笑話,本王乃中宮所出、陛下嫡長,何須卞将軍為本王搶這麼個功勞?”
“立嫡立長,應當應分,但永王爺以嫡長之尊久處庶孽之位,不會怕嗎?”不等永王反駁,韓天理當即道,“永王爺沒想到,隻怕卞秀京也沒想到,齊軍勢同虎狼,我軍接連退敗。但此時捷報已經送上去,卞秀京别無他法,隻能放棄并州。”
“卞秀京一沒告知外敵入侵,二沒告知百姓撤離,就是怕齊軍有所察覺,使他的計劃一敗塗地。就這樣,齊軍兵臨城下,我并州百姓仍毫無察覺,酣睡夢中!”
皇帝攢眉問道:“若按你所言,卞秀京舍棄并州,可齊軍的确被擊退,并州也的确被守住,這是誰的功,又是誰在退敵鎮守?”
“并州刺史羅正澤。”
韓天理眼中蓄滿熱淚,“陛下,這就是草民要訴的第二樁冤案。羅正澤并非通敵叛亂者,他是全家老少皆兵保衛并州的父母官!羅正澤滿門皆為護國而死,其父已年逾花甲,他最小的兒子羅鶴年頗有詩才,陛下還下旨稱贊過,當年隻有十四歲!”
永王忙道:“陛下萬勿被此等妖言迷惑,羅正澤若保衛并州,此乃大功,卞将軍自當為他上奏表彰,隻為了搶這區區之功就要對他加以誣陷嗎?”
岐王也說:“臣若記得不錯,當年舅舅的奏章所述,是羅正澤裡通外國,導緻并州被屠,舅舅得了消息,這才率兵擊退齊軍。若羅正澤保下并州,那并州被屠的慘案又從何而來?”
“因為屠城之人不是齊軍……”韓天理淚流滿面,以頭搶地道,“正是卞秀京啊,陛下!”
滿座皆驚。
皇帝厲聲喝道:“大膽!你可知欺君罔上是什麼罪名嗎!”
“欺君九死,但草民所言,句句屬實。”韓天理跪直身子,聲音顫抖,“卞秀京下令舍棄并州,羅正澤接到消息大軍已撤離十裡之外。羅正澤拒不受命,連夜整頓府軍,并州上下全民皆兵,血戰九個日夜,死傷百姓無數,方保下并州九郡不淪賊手;又埋葬死者、撫恤傷民,開倉放糧,功在社稷!陛下,就是齊軍退敗之後、并州修養之際,卞秀京、卞國舅、卞大将軍卷土重來了。”
“卞秀京上報奏章,斬首齊軍十萬,所獲戰利無數。以兩萬卞家軍斬敵十萬,如此不世之功,朝廷早已下旨表彰。這些人頭和戰利品若不能送到京中,卞秀京便有貪污之嫌,陛下聖明,自會下派黜置使進行調查,如此一來,他謊報軍情、搶奪戰功的罪狀将無法遮掩,他又不願自己割肉出錢。這時有人獻策,并州多富紳大族,若查抄财産,多半能抵戰利。”
“就這樣,卞秀京率兵入城,無故抄人家财。并州百姓死傷慘重,毫無還手之力,就在保衛家産的時候鬧出人命。民怨越鬧越大,事情已然失控。草民不知是又有人獻策還卞秀京自行決斷,正好這十萬敵軍的人頭尚無着落——陛下,軍中向來以首級算軍功,此賊喪心病狂,下令屠城!婦孺頭顱無用,便賣童為仆、賣婦為妓,所獲錢财再作戰利所用!”
他說到這裡,渾身戰栗不能自已,痛哭流涕道:“一地官軍,竟屠戮百姓、□□婦女,禽獸之行,尤勝匪寇!羅正澤和百姓拼死保衛的并州,一夜之間竟作死城!永王爺,你去并州看看吧,去當年的并州看看,暴雨下了三天三夜,都沒有洗幹淨滿城的血!卞秀京是你的娘舅,但人在做天在看,請王爺代草民問之,元和七年來九年三千日,他真的能高枕無憂嗎?夢中真的沒有十萬冤魂向他索命嗎?!”
韓天理聲音凄厲,連永王都被一時震懾。他雙手按琴,琴弦顫如嗚咽聲,韓天理眼淚紛紛灑落,“十萬百姓一夕慘死,羅正澤更是被押送山南道黜置使官衙處,由金吾衛掌刀于鬧市淩遲!陛下,死無全屍、千刀萬剮!百姓罵之唾之,紛紛買肉生啖之,将他的屍骨分喂野狗!可憐羅刺史為民抗命、滿門忠烈,竟落得香火盡斷、凄涼慘死!元和七年一旱千裡,山南道卻驟然暴雨連月,釀成澇災。永王爺,無人為他哭,自有并州十萬冤魂為之哭!無人為他訴,草民今日拼得身死也要訴!”
永王這才插得上話,皺眉看他,“你說并州全城被屠,曆數細節又如在目前。我想請教,你是如何獨善其身的?”
“草民家有地窖,家父用草垛遮擋,拼死留下草民一命。後來并州成為空城,朝廷組織其他州郡百姓來此遷戶,草民混在流民之間,才再度安定下來。”
“這麼說,隻是你一面之詞。你完全可以是栽贓陷害卞将軍,甚至要以此攀咬本王。”永王看了眼岐王,又冷冷轉回目光,“你可是被人舉薦到禦前的,攀誣朝廷重臣,其心可誅!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?”
“指使?”韓天理好笑道,“王爺,并州是草民故土,并州百姓是草民的爺娘兄弟,報此血仇,還要人指使嗎?”
“若是草民一面之詞,元和十四年底,草民向官府遞狀請朝廷重審此案,并州官衙為什麼不是審理而是要誅殺草民滅口?并州是王爺的封地,現任并州刺史是卞秀京的門生,王爺可知瓜田李下,可知君子不立危牆嗎?”
永王一揮袖,“笑話!你姓韓名天理字公道,本王派人去查過你的戶籍,元和七年前的并州人口戶籍冊上,壓根沒有韓天理這個名字!你還敢在這裡言辭鑿鑿說什麼出身并州,陛下聖明決斷,還看不清你們一幹小人的鬼祟伎倆嗎!”
韓天理突然哈哈大笑,擡首昂然直視他,大聲道:“因為我名本非‘天理’,是‘詩理’;我字本非‘公道’,是‘溫道’。詩教者,溫柔敦厚,這才是我的名字。溫厚不能,是故怨刺!”
他坦然與永王對視,慨然道:“在下并州韓詩理,靈帝七年生人,籍貫并州雁門郡白雲村,父私塾先生韓堯時,母黃葉村佃戶女王蘭芝,祖父韓柳、曾祖韓薰、高祖韓尤永,世世代代并州人。王爺但管去看,若有一字錯漏,我當即引頸受戮!”
他再次頓首,額上鮮血直流。
“陛下,千古奇冤、曠世慘劇!草民代并州十萬冤魂伏乞陛下殺賊正法,重審此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