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寒主審并州案的消息傳出,哪怕京中近來對他頗具微詞,但朝野并沒有很大的異議。不久,青不悔便将自己的一座别宅撥給他住,供他治學和查案。
這是避嫌。
青不悔雖未插手案情,但主審陪審都是他的門下弟子,這是皇帝對他的器重,也是試探。
用如此驚天巨案投石問路,來看右相對奪嫡和黨争的态度。
帝王之心。
李寒做主審的第一日,沒有審理并州案卷宗,先把卞秀京從軍以來全部邸報調來,又請旨查閱所有上奏折子。事無巨細,一一查詢。
這一手來的出乎意料。
針對卞秀京開展的梳理工作花費了整整十日。十日之内,李寒閉門不出,連帶着杜筠一塊在他這一畝三分地焚膏繼晷。自從李寒遇刺,杜筠便搬來鎮宅,他雖手無縛雞之力,但多少是個新科狀元,又是杜公孫子,身份貴重,沒人再敢輕舉妄動。
二人席地而坐,按年整理的卷子鋪開足有丈餘。李寒從年份由近及遠倒着察看,說:“今年正月,京兆府遍街搜捕欽犯,卞秀京的副将劉正英也在。”
杜筠不料他連此等細枝末節都考察到,點了點頭,“是,劉正英還同公主府的人起了龃龉——就是如今炙手可熱的甘棠。他拼着得罪公主府也要搜人,的确可疑。”
李寒皺眉問道:“欽犯何人,下落如何?京兆府之事,卞氏因何插手?如今有交待嗎?”
杜筠想了想,道:“沒聽說。”
大有蹊跷。
李寒問:“這個劉正英是什麼來曆,能查嗎?”
杜筠道:“兵部應當有記錄,我去問。”剛站起身,又猶疑起來,“你一個人在家行嗎?”
李寒笑道:“生死有命,你還能守我一輩子?”
杜筠也隻笑着搖搖頭,上馬出門去了。當街遇刺不久,他多少不夠放心,在兵部借調了冊子後便趕緊回來。剛進院門,便聽見屋中響起啪嗒一聲。
像什麼擊破窗紙、撞在地上的聲音。
“渡白!”
杜筠心中一緊,急忙跑進門去,卻見李寒仍坐在地上,在一旁拾起兩本冊子。
一本是賬本,一本卻是卷宗,裡頭密密麻麻的姓名、住址、籍貫,瞧名字都是女人。
杜筠擡頭一瞧,見窗上破開個大洞,問道:“是有人投進來的?”
李寒點點頭,攤開記名冊子給他瞧。
有不少勾圈的女子姓名,再看籍貫都是并州。
杜筠眉頭漸鎖,見一旁賬簿攤開,也拿起來察看。裡頭都是鮮花花種的交易數目,他把冊子一合,封皮赫然寫着四個字:太平花行。
他眉頭一跳,李寒敏銳察覺不對,問道:“怎麼?”
“太平花行一事我聽大哥講起過。”杜筠看向他,“此地名為花行,實則暗娼。這簿子不是花草買賣,而是人口買賣。”
“另一本很可能就是被交易的婦女。”李寒沉思片刻,“看看年限。”
杜筠取冊子從頭到尾看一遍,聲音有些發抖:“并州戶籍……大部分被賣入長安,都是元和七到八年,并州屠城後不久。”
韓天理供詞中,卞秀京為充戰利,變賣并州婦女為妓。
此言非虛。
杜筠長歎一聲:“這算是鐵證如山了。”
“還不夠。”李寒想了想,“我其實想不明白一件事。”
“卞秀京為什麼一定要屠城。”
杜筠聽出他言外之意,問:“你是覺得,不隻是殺良冒功?”
“按韓天理所說,卞秀京殺良冒功的原因是戰敗之後戰利無法上繳,怕今上追查他謊報軍情一事。謊報軍情确是大罪,但還不值得如此铤而走險。屠城一事但凡走露半點風聲,何止株連九族,卞家曆代都要遺臭萬年。孰輕孰重,他能掂量不出?且卞秀京尚有家私,這些錢賬雖不是小數目,但勒幾年褲腰帶就能省出來。就算戰俘人頭無處去尋,他完全可以稱将敵軍坑殺,或者天氣所緻已然腐爛,再打點一番,以卞氏在軍中威望,未必走不通。他為什麼一意孤行,要屠殺一州百姓?”
李寒繼續道:“還有,我對照了當年軍報和韓天理的供詞,發現有一處疏漏。韓天理說卞秀京上報斬首齊軍十萬,很可能是他通過全州人死進行的推測。但其實并非如此。”
“卞秀京上報的是十萬齊軍進犯,具體斬首多少,并沒有詳細數字。十萬敵軍,卞家軍再勇猛根本不可能悉數殺死,所以卞秀京壓根不需要十萬顆人頭。”
“并非卞秀京要十萬人頭做軍功,才殺害并州十萬百姓。或許恰恰相反。”李寒指節緩緩握緊。
“卞秀京要殺光全并州的人,而并州男丁十萬。所以,死者十萬。”
杜筠駭得頭皮發麻。
李寒也是手腳冰涼,勉強穩住氣息道:“屠城一事,讓我想起一句話。”
“甯可錯殺,不可放過。”
杜筠深吸一口氣,問:“你覺得殺良冒功隻是障眼,卞秀京其實是要殺什麼人?殺男不殺女,是不是在找一個男人?”
李寒搖搖頭,緩緩吐氣:“我不知道,但并州案定有内情。屠城來抵戰功——如此荒謬愚蠢,絕不是卞秀京一代老将會做的事。這位不知名者送這兩本簿子過來,或許就是點撥。他可能知道真相,想借我之手公之于衆。”
“送簿子這人若知情,為何不出來作證?”
“不欲暴露身份吧。”李寒将手中冊子一合,“管他呢。”
杜筠卻猶疑起來,“若是以此作伐害你……”
“你也說‘若是’,隻是一種可能。”李寒道,“不管如何,先查再說。何況這還做不成鐵證,這是線索。”
李寒當即站起身,将冊子抱在懷裡,道:“傲節兄,你我兵分兩路。我去大将軍府索要劉正英……”
“我去。”杜筠截然打斷,“你無權無勢,卞秀京敢殺韓天理,未必不敢殺你。他對我雖不客氣,但我祖父在朝尚有威望,他不敢傷我性命。”
“你去京兆府問花行案,我去找卞氏要人。”
***
京兆尹是絕對想不到李寒登門的,但聖旨下達,各司需配合李寒查案。他雖不倫不類、沒有供職,但身邊有個能直達天聽的小杜相公,也不能輕易得罪。
有道伸手不打笑臉人,京兆尹便堆笑迎上去,拱手道:“數月未見,李郎依舊風采卓然。”
李寒卻單刀直入,道:“請府尹調出元和十五年開春的花行案卷宗,以便查閱。再請衙役聯系涉案婦女,我要借貴地問話。”
京兆尹隻覺他頤指氣使,呵呵笑道:“李相公好大的官威啊!”
李寒此生無緣科舉,此言便是諷刺。李寒卻眉毛都不擡,徑直往堂上走去,道:“奉旨查案,請府尹配合。”
他從椅中坐下,京兆尹眯眼看他,二人對峙良久。
終于,京兆尹咬牙,帶着點不甘不願的笑意吩咐:“沒聽見吩咐嗎?還不去擡卷宗、找人來!”
***
冊上圈點的并州籍女子能帶來的都帶來了,李寒便清了場子,一個一個來問。
從日頭高升到太陽西斜,依舊沒有清點完畢。衆女所述多是當年舊事,越講李寒越覺觸目驚心。他記錄不斷,低頭叫下一個名字:“徐麗娘。”
徐麗娘款步入内,在堂下徐徐拜倒。
李寒照例問了幾句,翻了翻案宗,又問:“你每月要去鋪子買桂花油,一月幾兩?”
“八兩。”
“八兩,就是半斤。”李寒問,“你一個人用?”
“是。”
“一個月用半斤頭油。”李寒看向她,“徐娘子,我勸你實話實說。你若執意不說,我隻能動刑了。”
徐麗娘俯身在地,低聲道:“妾說。”
“妾是去鋪子裡傳遞消息。”
李寒不料她如此爽快,皺眉問道:“向誰傳遞?”
“妾是淮南侯的線人,以每月為期,不論大小消息,都要通報。”
“淮南侯?”李寒問,“三月裡身死行宮的那位淮南侯?”
“正是。”
“淮南侯的線人隻有你嗎?他的暗線隻有太平花行一家?”
“不,淮南侯正是靠買賣消息起家,消息四通八達,暗樁無數。太平花行隻是其中之一,隻是妾不敢随意探問,故了解不多。”
李寒問:“既然暗樁無數,那淮南侯就不可能直接聯絡你們。你的直接上線是誰?”
徐麗娘道:“劉正英将軍。”
李寒皺眉,“國舅卞秀京的副将劉正英?他是淮南侯的線人?”
徐麗娘緩緩點頭。
但劉正英接觸不到,沒有辦法直接審問。這條線索雖有用,中間卻隔了一座大山。
李寒正想着,突然一個激靈。
不對。
審問得太順利了。
李寒敏銳感覺到,有人引導。
他當即問道:“是誰叫你告訴我這些的?”
“妾、妾實在不知。”徐麗娘低聲嗫嚅,“他每次來,臉都不一樣。”
戴着面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