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灼從沒大白天登過陳子元的門,更别說還大招大搖拖着人。
他到底沒徹底失掉分寸,還知道走角門。可巧阿雙正在角門邊做漿洗,見秦灼半挾半拖着人來,忙喊陳子元幫忙。
陳子元甫一見秦灼便大驚失色,剛要開口,便聽秦灼道:“他的血,我沒事。”
于是陳子元第一句話變成:“又換一張臉啊。”
“廢什麼話!”秦灼低聲喝道,“清場,救人!”
陳子元分得清輕重緩急,叫阿雙去前頭關門打烊,自己開了後廂房門和秦灼一塊将人擡到榻上,把人卸下時籲口氣:“娘的,看着瘦,還真有斤兩。”
“血色帶黑,像是中毒。”秦灼沿榻坐下,迅速将阮道生上衣褪去,翻了個身也沒見新傷。
陳子元也擰眉,“沒有傷口……那是陳毒。”
他二人隻懂粗略包紮,皆不通醫術。秦灼聽他氣若遊絲,身體更是冷如寒鐵,忙道:“去請郎中。”
“殿下你三思,現在不比初入長安,你這張臉大半京城都認識!現在還拖着個半死不活的,再暴露行蹤……”
“人命關天。”秦灼道,“先救人。”
陳子元急聲叫他:“殿下!”
秦灼輕輕喘了口氣,覆在阮道生額上的手指微微收緊,緩了一會,還是說:“……先煮甘草來,金銀花綠豆湯有什麼拿什麼,快!”
陳子元急忙奔去廚房,阿雙也趕緊攏了盆炭過來。阮道生體溫太低,棉被蓋着也毫無用處,秦灼便烤熱手巾給他暖手腳。
剛揭開被子要給他敷背,秦灼手卻微微一頓。
他一身冷汗,後背已然浸濕。從脊柱直到腰窩處,開膠般微微脫皮。
他不隻戴了面具,背部也做了掩飾。
之前秦灼給他上藥看過他的後背,瞧着并沒有破綻。想必是一番打鬥後體溫升高,如今又發一身冷汗,一冷一熱交激,這才露了馬腳。
他到底要藏什麼?
熱手巾敷上背心時,一隻手突然捉住秦灼手腕。
阮道生微微側身避開,仍氣息微弱,緩了好一會才道:“帶扣。”
秦灼忙将解下的腰帶拿起,取下銅帶扣,雙手輕輕一掰,裡頭掉出顆烏黑藥丸。秦灼會意,将藥丸合在他口中,接過水碗喂他咽下,一隻手托在他頸側,将他緩緩扶到枕上。
過了片刻,阮道生似乎緩過氣,氣息漸漸平穩,但臉色依舊難看得像死人。這時陳子元也煮了艾草湯進來,沒忍住喲了一聲:“活着呢。”
秦灼坐着沒說話,阮道生啞聲道:“多謝。”
阿雙将甘草湯接過來放在桌上,推着陳子元一塊出門了。
秦灼已換成一副審視姿态,看着阮道生的臉,根本不是疑問:“不想說。”
阮道生默了片刻,說:“你問吧。”
“早中了毒。”
“是。”
“這個,”秦灼手指撥了下帶扣,“不是解藥。”
“不是解藥。”阮道生緩了緩,“自己配的,勉強能遏制毒發。”
“你通藥理?”
“藥毒是一家。”
那就是會用毒。
這麼小的年紀,這樣的身手,還能配毒,究竟是什麼人?
秦灼遏住這個疑問。這問題阮道生絕不會回答,問要問有價值的,要循序漸進。他打定主意,再次開口:“多久發作一次?”
“每月。”阮道生說,“今年頻繁了,就是每旬。”
秦灼點點頭,“挺能忍。”
阮道生沒接話。
秦灼端起那碗甘草,突然醒轉:我問他幹什麼,和我又沒相幹。便将碗往前遞了遞,問:“甘草能用嗎?”
阮道生颔首,“能。”
秦灼看他恢複了些氣力,也不再喂他,将碗交給他自己喝。一碗甘草湯将見底時,秦灼突然道:“是刺殺李四郎的那個人?”
“是。”
秦灼若有所思,道:“淮南侯也是他殺的。”
阮道生将空碗放下,不置可否。
“要殺李寒——他是卞秀京的人?”
“不清楚。”阮道生說,“但他是影子的人。”
秦灼已經許久沒聽見“影子”這個詞。他突然想起一樁舊事,在去年金吾衛登台試煉時隐約聽虞山銘夫婦提過,他問:“白龍山那夜追殺你的,确是影子?”
阮道生沉默了。沉默就是答案。
秦灼心中明了,準備再問,卻聽那人極低、極輕地說:“是。”
語氣鄭重,似乎剖開自己的一部分。
這一聲叫得秦灼心中古怪。秦灼有些怔然,拿捏了半天語氣,才開口問道:“影子,真的是效忠公子檀和建安侯的暗衛嗎?他們還活着?”
“名義上的确如此。”阮道生道,“下一個不清楚。”
“你為什麼救李寒?”
阮道生擡頭看他,“隻有他,能審并州案。”
“并州案背後到底是什麼?”
“甘郎。”阮道生看着他眼睛,眼神沉靜,認真道,“我比你更想知道。”
他真的是并州屠城的幸存者。
一種巨大的悲怆驟然沒頂,秦灼有一瞬窒息。
也是,能變成這樣的人、這樣不像人不像鬼更像刀劍的人,多半都是從地獄縫隙裡爬出來的。但如果沒有那場災厄,這個人會是什麼樣?
秦灼沒發覺自己在悲憫,他隻以為這種情緒是某類震撼。拒絕自省讓他把對感情的解讀推向自己“想要”的方向,這也叫他在知覺敏銳的同時感情遲鈍,讓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薄情人。這是好事也是壞事。
但當時,秦灼隻半晌沒有開口,再開口一時不知道問什麼,便把問題丢還阮道生。
他輕聲問:“你還有什麼想告訴我嗎?”
“有。”阮道生說。
“這個影子,是個女人。”
***
阮道生又躺了半個時辰便起身告辭,行動如常,壓根看不出鬼門關走一遭。
秦灼也沒有出門相送,突然叫一聲:“阿雙。”
阿雙忙迎上來,聽秦灼吩咐道:“拿一隻鴿子給他。”
角門口阮道生住足轉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