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獨回,阮未歸。
秦灼捏了會紙條,旋即團了丢進香爐裡。紅珠一招手,一旁的侍婢便将鴿子抱下去。
紅珠觑他神色,将新打的茶湯遞給他,“阮道生生死不明,咱們不能把并州案的消息來源全押在他身上。”
“李寒回來了。”秦灼接過茶盞,淺淺啜飲一口,“他回來,說明案情有了突破。”
“想必殿下也在公主府得了消息。”紅珠拾了枚團扇慢慢搖,“梁皇帝得知李寒趕赴并州後,意圖施恩,擢他入谏台。無需考核既做谏官,古往今來,獨此一人。”
這是要拿恩寵堵他的嘴。
秦灼瞧着盞中湯花聚散,輕輕微笑道:“焉知不是太阿倒持,授人以柄?”
他将那盞茶飲盡,取帕子擦幹淨手指。
***
李寒回京之日,皇帝正式下旨,任命李寒為門下左拾遺,官從八品。
李寒本是罪人之身,金口親判不得科舉。如今卻跳過掄才之制超擢他入朝為官,如此殊榮前無古人。
含元殿上,李寒手捧笏闆,着一身八品銀青官袍,依禮受命謝恩,列隊一側。
近日沒什麼大事可議,大多是納貢稅收和七寶樓建築的進程。皇帝一一聽過後,語氣平淡:“至于并州一案,尚沒有證據證明韓天理所告屬實。如今邊關戰事吃緊,沒有什麼切實進展,便命卞秀京回去帶兵吧。”
竟連個樣子都不做,要如此輕輕揭過。
李寒當即出列,“草民——臣有本要奏。”
皇帝眯眼看他,“哦,并州一案可有物證呈上?”
“尚未。但臣前往并州頗有見聞,今已将并州案脈絡梳理清楚,寫成奏章,請陛下一覽。”
李寒将奏折呈上,皇帝從婁春琴手中接過,瞧了一眼後目光轉而陰冷,“李卿,你要思量清楚。”
李寒抱笏躬身,“請陛下徹查此案。”
“沒有實證,隻是你的臆測而已。若百官都是如此斷案,那朝廷的法紀就不要講了。”皇帝睨向他,“朕也派人去查訪過并州,見到了韓天理的家人,說他得了失心瘋,瘋言瘋語沖撞禦前,做不得數。但你不在京中不知此事,不知者無罪,退下吧。”
皇帝擺了擺手,示意散朝。婁春琴知曉聖心,捧拂塵揚聲道:“有事啟奏——”
“陛下。”李寒出言打斷。
衆目睽睽下,他走到殿央,捧圭、橫圭、落圭、叩首圭上。
“請陛下徹查此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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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議不罪谏官是傳統,哪怕李寒鬧得聖心不悅,皇帝還是沒法對他下旨懲戒。
李寒下朝沒找着杜筠,便一個人走了。百官多聞其名,如今領教了他的直言沖撞,不免紛紛側目。李寒倒很無所謂,先去拜見了青不悔,便回了别宅。
天色已晚,屋中燈火已明,裡頭影綽立着個人影。鐘叔替他開門,果然聽見杜筠笑道:“特備薄酒,為你接風洗塵。”
并不為他入仕而賀。
桌上有一壺熱酒,二三小菜,二人說着吃了一會,杜筠便替他滿酒,自己舉杯道:“從前渡白與我講,曾立志做言官。做當朝的言官不是什麼好事——但不管怎麼說,總算塵埃落定。”
“如今改了。”李寒仰頭吃一口酒,“我要做宰相。”
聞他如此野心之語,杜筠卻沒有哂笑,反而認真思量片刻,緩緩搖頭道:“今上并非雅量寬宏之人,你從前作詩詈罵,今日又當廷頂撞。要入鳳閣做宰輔,難。”
“我并沒有說要做今上的宰相。”
杜筠略作停頓,說:“永王陰刻,岐王心深,皆非善與之輩。但我知道渡白,一定是要擇明主的。”
杜筠從不肯言論奪嫡事,如今一句話出,李寒反倒一驚,一時不知要如何應答,已聽杜筠再問:“如果沒有明主,渡白願意屈就嗎?”
李寒沒有當即回答。
杜筠繼續道:“自污其名,是折小節;侍奉昏君,卻是背大德。”
李寒道:“但越是昏君之治,越需要賢臣輔佐。如比幹之于纣王,伍子之于夫差。”
杜筠為他滿斟一杯,“可比幹剖心,伍子伏劍。賢臣配庸主,難得善終。”
“若無明主,我就自求明主。”
李寒沉思片刻,說:“古人曾言君臣之道,臣或為手足、或為犬馬、或為草芥,就是沒有做過人。我卻以為,君當為劍器,臣當為鑄者。頻經打磨,終能使鈍劍鋒利、不材成器。”
杜筠說:“那很辛苦。”
李寒道:“千錘百煉始成兵。”
他看着盞子,突然有些自嘲:“這些都言之過早,如今并州案懸而未決,天子卻絲毫沒有徹查之意,隻想文過飾非、草草結案。來日不可期,若到不得已之地,我這條性命是可以拼舍上的。”
杜筠問:“你要殉道?”
李寒哈哈笑道:“我還真不會殉道。殉道者為道而死,是玉石俱焚。道也一同死了,那是得不償失。我若要死,必到不得不死之地,我的死地,必須是道生的新境。”
他又吃一口酒,語氣認真許多,“但傲節,我若熬不過這樁案子……”
杜筠打斷他,他并不是這麼粗魯的人。但他截然打斷道:“你不會。”
“你還有我。”
李寒從這句話裡聽出點什麼。
“我今日已呈送奏折,請陛下允準我繼續做你的陪審。陛下若駁,我便再奏;駁若過三,我可以奏請門下共議此事。”
杜筠聲音輕松,李寒卻沉聲叫他:“杜傲節。”
杜筠笑意溫和:“李渡白,你别想自個兒逞英雄。并州案,我要分一杯羹。”
“杜筠!”
李寒聲音微微急切,“我是死過一次的人,不怕什麼,你不一樣。你有萬裡青雲路。”
杜筠端起酒盞,對他一舉,“我陪你。”
李寒凝視他許久,終于雙手擡杯,與他重重一碰。
一盞昏燈前,兩人相對一飲而盡。
杜筠放下酒杯,長眉微皺,“但如今以陛下的态度,并州案若沒有實證再難重審了。”
李寒擡手指擦了擦嘴唇,說:“我有法子,定能讓天子徹查此案。今日朝上奏請,隻是為了死心。”
他似乎笑了,但聲音冰冷:“我不會再對今上抱存冀望了。這樣一來,一些事會好做許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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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今夜誰都沒有召幸,早早從甘露殿躺下,輾轉反側之際,掀被怒喝道:“夜裡熏沉水不是龍腦,怎麼做事的!”
簾外秋童撲通跪倒,連連叩首道:“陛下恕罪,奴婢這就去換。”
皇帝瞧他一眼,突然問:“你是黃參的徒弟。”
“勞陛下記挂,奴婢是。”
“朕又聽你叫春琴哥哥。”皇帝揉着腦仁,“他倆一向不怎麼對付,你倒左右逢源。”
秋童聽他這樣說,更加伏地不敢起身。
皇帝怒火平息,也就翻身坐起來,拿碗熱茶吃,道:“春琴詩寫得好,不知有沒有教你識過字。”
秋童正要作答,便聽殿門輕輕一響,婁春琴正捧了奏折上來,輕聲道:“陛下,李寒夜遞的奏章。”
皇帝冷笑兩聲:“又是并州案。朕就是太給他臉面,助長他那些糟腐骨氣。不愧是張霁的同門,都是無君無父的東西!”
他這幾句說得極重,婁春琴沒有立即接話,将皇帝吃殘的熱茶倒去,把棗泥酥碟子端過來。待皇帝氣息緩和,婁春琴方柔聲說:“李拾遺講,個中内情,或許牽涉儲副一事。”
皇帝捏一塊酥,雙眼微眯,“社稷所托,豈是他一個新上任的八品官能議論的?”
“正是呢。”婁春琴說,“但瞧他言辭懇切,隻怕的确為陛下着想,隻是一個迂人,不得其法。奴婢不敢隐瞞,便替他遞送上來。”
“他若像你這般會說話。”皇帝沒說什麼,打開折子。
婁春琴眼見他眉頭皺緊、氣息低沉下去。
不一會,皇帝已然開口:“叫黃參來。”
皇帝神态嚴肅,顯然出了大事。秋童不敢耽擱,忙提燈去庫房喚黃參。其餘人皆退出去,二人說什麼不得而知。等黃參領旨出門,秋童便聽殿中叫:“春琴。”
婁春琴提步入内,見皇帝歪在榻上,沉聲說:“給李寒口谕,他說的,朕應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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