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道生收劍回鞘。
他一動作,胸前箭傷便汩汩流出血來。他皮膚蒼白,那猩紅一沾刺眼得要命。秦灼刻意挪開視線,穩聲道:“公主要我來擒你。”
開門見山。
阮道生将秦灼那把劍插回腰間,“要我的人頭。”
“活捉。她想用你來扳倒永王。”秦灼深吸口氣,直視他的眼睛問,“你是不是昭陽?”
阮道生沒有回答。
不料他此時态度模棱起來,秦灼又氣又急,連連冷笑兩聲:“事到如今,你提防我?”
阮道生說:“不是。”
他匆匆說完這一句,靜了一瞬,道: “我頂替了他。”
秦灼有些意外,沒有追問。他知道阮道生但凡開了口就會解釋,哪怕阮道生像個從來不解釋的人。
“影衛共有十人,以天幹為号排名。我不是昭陽,我是重光。元和十四年,我收到上峰指示,務必在京畿格殺韓天理。”
“但你放了他。”
“我叛逃了。”
阮道生看向他,“記得你我初見的那一夜嗎?”
暴雪和狼群在眼前一閃而過,秦灼知他所指,颔首道:“娘娘廟裡追殺你的那些人,都是影子的殺手。”
阮道生說:“是我引他們來的。”
秦灼有些訝然。
“救你之前,我放了一支響箭,并不隻是驅狼之用。我在給他們指路,讓他們能夠成功找到我。那晚我要去前殿守夜,也是要等他們。”
他頓了頓,“四具屍體,三個青泥一個影衛,那個影衛是昭陽。”
“韓天理講,并州婦女多數賣進長安,我要找我姐姐,就需要一個光明正大潛入長安的身份。昭陽在帶人清掃我之後,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潛入京城。‘阮道生’是專門做給他的假身份,經多人打點,已經完善,我就取而代之、坐享其成。”
今夜月光利,一沾就能割破皮。阮道生渾身舊傷疤像被重新破開,淋淋淌了滿身銀白血液。他鮮紅的血也在流。
這麼個血人轉過頭,對秦灼道:“你不用愧疚,當夜你沒有舍棄我。這是我自己的選擇。”
他這話一出,秦灼并沒有如釋重負,胸口反而壓了塊大石般,再難喘出口氣。
他清楚,阮道生想給他開脫,想讓他好過。
但抛棄就是抛棄,當日交情淺薄他不會後悔,但今時今日。
秦灼深吸口氣,勉強讓頭腦冷靜下來。
他記得紅珠講過,青泥是刺客,需要非人訓練、開背種蠱,但影衛負責埋伏,做的是“文活”,不需要多強的武藝本事。
于是他問了下一個問題:“重光也是影衛之一。既是影衛,怎會有如此身手?”
“因為我這個影衛,是從青泥提拔上來的。”
阮道生答道:“影衛曾大量折損過一次,但任務還要做,再度從頭培養已經來不及。上頭不得已,打破了影衛、青泥選拔兩不幹涉的制度,開始從青泥裡選拔影衛。再往後,給建安侯做替身的‘鏡子’也出了問題,再度從影衛中進行選拔。”
阮道生說:“他們再次選中了我。”
秦灼心中一緊,聽他繼續道:“在正式提拔我為鏡子前,截殺韓天理的任務下達。青泥在當地沒有能夠調動的人手,所以派我前去。就有了之後的事。”
秦灼仍有些震驚,“青泥、影衛,到鏡子,你都做過?”
這些苦,你都吃過?
阮道生道:“越往上,離外面越近。”
秦灼盯着他,“你一直想做回人。”
阮道生不說話。
秦灼深深望着他,突然轉身背對,低聲喝道:“你走吧,趁我沒改主意,快走!”
這聲呼喝耗盡了他全部力氣。他脊背輕輕顫抖,月光下仿若抽泣。
阮道生輕輕歎口氣,叫他:“秦灼。”
“我有一個兩全的法子。”
***
白龍山斷崖兩側,金吾衛重重埋伏,遠遠望去,與黑黢黢的山石融為一體。
梅道然是“阮道生”曾經的師兄,此番獵阮行動便不叫他參與,由另一名旅帥杜宇帶兵擒拿。如今已至中夜,斷崖下河水響騰,山中卻毫無動靜,底下難免心浮氣躁,問道:“杜頭兒,不會一塊跑了吧?”
杜宇壓低身體,道:“再等。”
“這位和阮道生的交情咱也不用多說,可是改口叫過曹青檀師父的。媽的,現在還不出來,要麼私奔做亡命鴛鴦,要麼就荒郊野地裡胡搞八搞了,我瞧戲裡都是這麼唱的……”
杜宇皺眉,“你多大年紀,都雜七雜八亂看什麼?”
那小兵正要争辯,忽見杜宇将手一按,低聲道:“來了!”
山中一無燈火,唯有弦月繁星,光輝從雲層間疏疏落下,隐約織補出山脈輪廓。高峻險拔的斷崖盡頭,漸漸走出兩個人影。
秦灼跟在其後,前面那人黑衣瘦削,月光投在他臉上,正是阮道生無疑!
杜宇屏住呼吸,緩緩擡手,衆人輕輕拔出兵器。
阮道生前邁的腳步突然一頓。
他像豎耳辨認什麼,一手按在腰間,猛然看向秦灼,目光銳利,似乎動了殺心。
“你耍我。”他沉聲說。
暴露了。
杜宇心叫不好,尚未發動圍攻指令,秦灼已快劍出手,直取阮道生咽喉。
山夜寂靜,利器相擊“當”一聲清響。
阮道生豎提一把虎頭匕首,将一線寒鋒格在喉前。同出一脈的一雙對劍,今夜骨肉相殘。
阮道生快步後撤,一手擒住秦灼手臂,欲将他摔下斷崖。秦灼反倒借力一躍,禦風朱雀般紅衣一振,整個人翻到他身後,反将阮道生逼往崖口。
崖下波濤咆哮,烈風嘶吼。
杜宇一揮手臂,潛伏士卒齊齊沖上崖頭,要依約将他生擒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