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樂常與秦灼相見,但從沒有湊成過現在的局勢。
她并沒有立即召見秦灼,反而先晾了他一日。直至第二日晌午,才在閣中正式接見。
衆人退出門外,閣中清香幽幽。長樂與祝蓬萊一左一右坐在榻邊,下首椅子裡,秦灼正襟危坐。
她沒有叫虞山銘,卻由祝蓬萊陪着。
說明在長樂心裡,祝蓬萊要可靠得多,也重要得多。
長樂擡眼打量他,“聽聞少公有交易與我詳談。”
“是,”秦灼颔首,“我與娘娘本非勢不兩立的死敵,許多事可以坐下慢慢商量。”
長樂點點頭,“譬如?”
秦灼道:“娘娘可以通達宮闱,我想請娘娘援手将舍妹營救出來。”
長樂含笑看他,“秦少公,你現在置身我的府中,無異于羅中鳥、網中魚,不怕我将你向天舉發,反倒跟我談條件?”
語罷,長樂擡首,見秦灼正在直視她,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正對長樂的目光。
長樂習慣了他婉轉低眉做面首,溫潤文雅做幕僚,頭一回接觸到他的鋒芒。她心弦突然被微微一觸,想到很多年前她尚在行宮,隔着垂柳在華蓋下見到的那個女人。
女人紅衣如火,環佩叮當,侍坐她父親身邊。場上比射,衆人觀賞鼓掌,她在剝荔枝。十根指甲宛如水蔥,一場射藝看完,她面前碟中荔枝肉已滿,但她一枚都沒有動。
長樂直覺,她想動的是那張弓。
察覺她的目光,那女人調轉過頭,對她綻開一個妍麗笑容。
柳蔭裡,長樂心中一動,問一旁的郭雍容:“這是皇帝的嫔禦?”
郭雍容道:“是秦文公的妹妹,頗得盛寵,冊為淑妃。”
時隔多年,秦淑妃的笑容再度浮現在秦灼臉上。
他們的鋒芒和爪牙都經過僞飾,叫人分不清是虛張聲勢還是誘敵深入。他們的畫皮姿态各異,但一定是雍容的、優遊的、進退從容的。那是自小訓養而成的貴族氣質,被折損的尊嚴已經夠多了,他們不會容許自己在禮儀上折損最後一線尊嚴。
此時此地,秦灼嘴唇輕輕一動。和他姑姑一樣,他有一張特屬南人的飽滿嘴唇。他含笑問道:“娘娘會舉發我嗎?”
“我是娘娘的幕僚,之前所做一切皆是娘娘授意。倘若我是秦灼的事情被揭發出去,陛下會不會猜疑娘娘早就勾結南秦、意圖不軌?隻怕永王這次傾力夾擊秦人,打的也是這個主意。”秦灼說,“我猜劉正英在面見永王之前,已經拜訪過娘娘了。娘娘拒絕了他,不正是想丢開我這個燙手山芋,不欲落入兩難之境嗎?”
長樂眯眼看他,“我不會舉發你,但也沒說要幫你。”
“秦少公,你要我救你妹妹,那你能給我什麼?”
“扳倒永王。”
長樂有些好笑,“并州案重審,永王要倒已成定勢,何勞少公多此一舉。”
“并州案的确重審,但真的會有結果嗎?”秦灼看向她,“并州案真正的主謀何在,我與娘娘心知肚明。陛下與永王若統一陣線、同仇敵忾,娘娘真的能高枕無憂嗎?更何況,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啊。”
長樂仍帶微笑,歪頭思索片刻,說:“但少公已将滿京秦人放出去,你一個孤家寡人再無助力,如何幫我鏟除老三這條蟲的手腳?”
秦灼亦含笑道:“在下的人,不隻在宮外。”
長樂沒有立即應聲。這是一樁風險和收益都不小的買賣。
秦灼也不着急,端起茶盞呷一口,靜靜等待。
打破寂靜的是笃笃叩門聲。祝蓬萊應聲而起,從門外接了一隻信筒遞給長樂。長樂打開紙箋端詳片刻,唇邊突然挑起笑意,“少公不是講要幫我扳倒永王?如今示誠的時候到了。”
“原來的金吾衛武騎阮道生,和少公是熟人。”
“點頭之交。”
“敢單槍匹馬救下你,點頭的刎頸之交吧。”長樂說,“也是托少公的福,他救你出去,自己的身份暴露了。陛下聽聞有影子安插在禁衛裡,當即大怒,把他查了個底掉,最後才确定,他正是安插入長安的影衛‘昭陽’。”
以阮道生的身手,居然不是青泥?
秦灼有些納悶,長樂已繼續開口:“‘昭陽’身份是通過買賣軍籍僞造的,這件事非同小可。陛下龍顔大怒,下令務必查到他的上家。你猜怎麼着?昨天夜裡,阮道生被引到京西一座酒肆,包括他在内,在場一十三人全部被射殺。”
阮道生死了。
秦灼隻聽腦中啪地一響,緊接着耳中叫起尖銳哨聲,短暫失聰了片刻,方聽祝蓬萊叫道:“秦郎?”
秦灼再擡頭,已收整容色,得體笑道:“娘娘見諒,剛才刀傷發作,隻顧着忍痛,未能盡聽。”
“無妨。本宮想托一件差事給少公。”
長樂盯緊他的臉,似乎不想錯過他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,朱唇微啟,緩慢道:“阮道生沒有死。”
她眼見秦灼的睫毛輕輕顫抖一下。
長樂更快意了,聲音和煦:“我得消息時已經晚了,他們十三人已被抛去亂葬崗。我手下還有些人,一具一具屍身翻檢過去,發現正少了阮道生。隻怕當場沒有咽氣,也不知道那批殺手是怎麼驗的屍,竟這麼囫囵個将他丢了。”
秦灼道:“不知阮道生的生死,和永王有什麼關系。”
“自然大有關系。”長樂看着他,“在場其他死者都是那位二娘子的線人,二娘子為誰效力李寒已經查了個七七八八。如今陛下力查影子,如此行徑豈非滅口?而且當年劉正英如何混到卞秀京手下,不也是買賣軍籍參的軍嗎?”
秦灼沉吟道:“娘娘的意思是,阮道生的上峰是永王。”
他微微皺眉,“但阮道生所作所為都在徹查并州案,如何會為永王效力?”
“說不定叛逃了,說不定還有别的什麼交易。但這就不是你我該考慮的了。”長樂說,“他是昭陽,昭陽又是永王安插進禁衛的影子,這就夠了。永王要将所有暴露的線人滅口,但阮道生恰巧活着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