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霁之死牽動甚廣,先是杜筠緻仕,後有李寒公然披露并州案情。民怨沸騰下,皇帝隻能推罪外戚,聲稱并州案全然受到卞秀京蒙蔽,永王此後黨同伐異之舉,自己全被蒙在鼓裡。
皇帝為并州十萬百姓大設水陸道場,同時懲治元兇,下令賜死卞秀京,廢黜永王,甚至命人收回皇後冊寶,俨然已有廢後之意。
婁春琴親自将毒酒送去卞秀京面前,仍穿那件大紅鬥篷,而當日威風凜凜的将軍如今花白兩鬓,宛如老狗。
誰又不是皇帝的狗呢。
卞秀京揮手打翻酒杯,連聲叫道:“叫陛下來見我,老子死也絕不死在閹豎手裡!我要見陛下!”
婁春琴一揮手,當即有兩名禁衛上前将卞秀京按在地上。婁春琴居高臨下地瞧着他,和聲微笑道:“國舅爺還是這麼威風……奴婢失言,或許不是國舅了。”
卞秀京肉顫心驚,大聲問道:“皇後怎麼了?你們把皇後怎麼了!”
“奴婢隻管伺候将軍上路,皇後那邊兒,有長樂公主的人關照。”婁春琴柔聲細語,“将軍記不記得,命金吾衛活剮羅正澤之前,他對你說了什麼?”
卞秀京渾身一震。
他匆忙别過頭,似乎要把婁春琴盯出兩個血窟窿,想看出這張臉下又藏着哪張故人面孔。婁春琴大方給他看,俯身蹲在他面前,貼耳輕聲道:“我死之後,願為厲鬼……”
元和九年,山南道黜置使官衙之前,羅正澤被吊在台上。千刀萬剮之前,他放聲大笑:“我死之後,願為厲鬼,并州今日之痛,定叫卞氏全軍全族血債血償!”
鮮血滾下刑架,淋淋如一場血雨。山南道百姓罵之唾之,争相買肉以啖。
最後兩刀,剜下羅正澤不瞑的雙目。
眼珠抛在台上,骨碌碌滾落,被野狗搶在齒中。
血債血償。
卞秀京渾身戰栗,嘶聲喊道:“你是什麼人……你究竟是什麼人!”
婁春琴看了他一會,臉上綻開一個無辜誠懇的笑容。他輕聲說:“我不是人。”
“我、是、鬼、魂。”
卞秀京正要開口,已被禁衛掐住下巴,無法合嘴。婁春琴将酒灌入他口中,聲音輕柔如哄勸:“喝吧,将軍,慢慢兒喝。這毒酒入腹發作,疼夠三個時辰才會叫人斷氣,三個時辰,千刀萬剮還不到一半兒。”
一杯酒灌下,婁春琴起身後退幾步,瞧卞秀京從地上蜷縮掙紮,神情冷漠如瞧一條死狗。他拿一張帕子擦了擦手指,屍布般擲在卞秀京身上,口氣輕快道:“得了,抄家。”
***
卞皇後嚴妝華服坐在立政殿中,眼見有人推門而入。
那是個她從未見過的年輕人,但瞧那人的姿态,似乎卞氏認識他理所應當。
卞氏沉聲道:“陛下尚未廢後,由不得爾等宵小前來羞辱。”
“娘娘不認得我。”那人說,“我是長樂公主的近身侍奉,姓祝。”
卞氏絞盡腦汁都想不到哪個舊人同祝氏有瓜葛,便聽祝蓬萊說:“當年馬嵬驿兵變,唐明皇為了保全自身缢殺楊妃。娘娘入主中宮前,總要打聽打聽,陛下是怎麼對待的上一位。”
長樂生母,她不是被皇帝休棄後抑郁而終了嗎?難道此事還有隐情?
卞氏強作鎮定,冷聲道:“不勞郎君學舌,替公主說項。公主既恨毒了本宮,要落井下石,本宮也悉聽尊便。”
“娘娘還是不明白。”祝蓬萊似含悲憫,“公主的确恨你,但若論恨毒的,娘娘隻怕還不配。”
他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,徑自挂到立政殿中,卞氏擡頭,見那是一幅仕女圖像。祝蓬萊轉過臉來,眉目間竟與畫中女子冥冥偶合。
祝蓬萊道:“公主希望娘娘被廢之後,能夠每日沐浴焚香,對這幅畫像祝禱。禮像所用的香燭香燈,全由公主府來送。”
卞氏似乎明白畫中是誰,冷笑兩聲:“本宮是陛下親封的皇後,焉能跪拜庶人!還請轉告公主,本宮甯死不受此辱。”
“娘娘之死輕若鴻毛,隻可惜永王……不,庶人叔玉。”祝蓬萊道,“娘娘也知道,殺一個庶人,便如碾死蝼蟻一般。”
卞氏渾身顫抖,說不出一句話。祝蓬萊也不再逗留,轉身離去。
宮門長閉後,兩行玉筯自卞氏臉畔滑落,她緩緩擡首,與壁上那靓妝仕女對視。
那女子立于畫中,眉心如喜如蹙,似乎含笑,又似憂愁。
***
張霁死後,秦灼多少記挂着文公那張落日弓,暗中派人搜尋,卻毫無蹤迹,隻道張霁或轉托他人,或被人趁亂竊去,難免心中失落。隻是如今他住在行宮,也擔了個樂官的虛職,不好時時親身在外,隻能囑托陳子元留心找尋。
到了年關,教坊司也進了新人。據說此番招人是為了明年開春上元宮宴,長樂突發奇想般排演舞樂,為夜宴做準備。秦灼不知她打的什麼盤算,也知依言照做。
形形色色的少男少女魚貫而入,各自領牌子從行宮住下,秦灼所在的周邊廂房裡也陸續添了人。白日演練樂器歌舞,夜晚有些閑暇,便三三兩兩坐在庭中,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話。
秦灼每每聽見都心中好笑,心道這些小孩真不怕人将秘密竊聽了去。有時還能聽見樂伎提及自己,譬如今夜。
“咱們這邊住着的好像就是公主府的甘郎。我常聽姐姐說,甘郎之色冠絕京中公子,有一回遙遙見了一面……”
“見了一面,然後呢?”
“然後他沖我笑了笑,我整個人手腳都不知怎麼放了,就傻傻愣在那裡,跟個梅花樁子似的,出了好大的醜。”
女孩子們輕聲揶揄哄笑起來,過一會,才聽那姑娘輕聲說:“他生得真好看。”
又有人問:“有蕭六郎好看麼?”
“怎能這樣比較。蕭六郎冷冰冰的,又不同人打交道,更别說笑了。他生得再俊俏,我們也是不敢和他講話的。甘郎就不同了,甘郎總是溫溫和和的……你别笑,若是這樣一個溫和有禮又生得好看的郎君也同你笑,你定然也覺得他好。”
“若哪天蕭六郎也同你笑,你豈不是移情别戀,拿青眼去瞧他啦?”
那女孩子沉默片刻,“……實話講,我還真想象不出這蕭六郎笑起來是什麼樣子。他那樣一個人,也不知這輩子會對誰露個笑模樣。”
女孩子們紛紛笑起來:“當然是同娘子、渾家、心上人啦。”
秦灼對這些女兒家的私話不當回事,聽見這位蕭六郎的姓氏反而心中一動。
聽上去蕭六郎也是新入行宮的樂人,蕭是大梁的國姓,他難不成是哪位皇親貴胄?
前代的确也有王孫公子前來玩樂,但絕不可能吃住習樂都在一處。要知行宮偏遠,教坊司也絕非好去處,隻有像長樂公主當年那般背離聖心之人才會發落至此。
若有皇室在此,還是這樣個大隐隐于市的皇室,往後行動要倍加當心。
他留了個神,正聽到有女孩子問:“他若姓蕭,怎會謀這樣一個營生?”
“這你就不知道了,全天底下,不隻大梁的陛下王爺姓蕭。”有一個女孩老神在在道,“從前的燕國,他們的賤戶便有姓蕭的。賤戶不能同尋常百姓通婚,燕國的蕭氏便世世代代都是賤民。後來咱們大梁滅了燕國,燕國人也進了大梁來。要我瞧,這位蕭六郎正是燕國人出身。不然怎麼和咱們一塊做這等營生。”
有人想起來,“說的正是,那日我走錯蕭六郎的屋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