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孩們便笑:“啊呀,白天有日,夜裡有燈,你怎會走錯屋子?”
那姑娘害羞,便不要講,隻問你們還要不要聽了,衆女忙央告她,她這才開口:“總之,我就是走錯了屋子,一進去正撞見蕭六郎脫了上衣……”
衆女笑她:“恭喜恭喜,如願以償。”
“你們少亂想。他脫衣一不是要換洗,二不是為旁的什麼,是要上藥。”那姑娘道,“他一聽我進來,立即披衣站起來,也不說話,隻冷冰冰地瞧着我,我心裡發憷,連忙走了。但我瞧得真真切切,他滿胸膛都是傷疤。”
“傷?”
“是呢。他肋下有個舊傷,約莫是叫狼掌的。我阿叔被狼咬壞了腿,他身上被狼爪剮的傷就是這樣。這還不是最吓人的。”
那姑娘賣了個關子,輕聲說:“最吓人的是他心口,有那麼大一個傷疤,瞧着還是個剛結痂的新傷。蒼天,他居然還活着!”
秦灼聽到此處,心中忽然輕輕一動,又有些自嘲,過一會也吹燈躺下。第二日起來,心裡隻淺淺留了個影。
無關于己的事他從來不怎麼計較,便去演練樂舞的水月堂點個卯。出門正撞見幾個樂工,齊齊抱樂器叫道:“甘郎。”
但有一人沒有開口。
秦灼也不在意,正要舉步離去,便聽同行人低聲提醒:“六郎,甘舍人算是咱們的上官。”
蕭六郎。
他心中一動,這才擡頭打量那人。
那些女孩子說得不錯,蕭六郎雖則冰冷,但着實英俊。身量高瘦,瞧着又不是弱不禁風。他五官猶如刀刻,眉骨和鼻梁又高,眼睛潛在陰影裡,鋒銳冷靜得過頭,像頭狼又像把刀。那種飽含野性的攻擊性叫人覺得陰鸷,但他嘴唇卻薄薄地抿成一線,分明是克制的樣子。
秦灼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,蕭六郎的目光一會讓他覺得這人認識自己,一會又覺得這隻是錯覺。
等他們走後,秦灼才發覺蕭六郎是從自己對面廂房走出來的。也就是說他跟自己面對面一個院子住着。
秦灼心中的疑影是從這次見面後落定的,他還專門去水月堂去了一趟,心中疑窦更甚。
蕭六郎的确不怎麼同衆人習樂,古怪的是,掌事樂官竟視若無睹。他偶爾也來幾次,樂器是一把箫,但看他的架勢,并不是會吹箫的樣子。
不通樂理,又是如何進的行宮?
秦灼隻怕此人會對付自己,便暗中叫秦人探聽他的蹤迹。最後報上來,竟完美得毫無破綻,真的是層層選拔入的教坊。
如此滴水不漏,隻怕背後之人非同尋常。
秦灼心中思忖,面上依舊不顯,再回屋時夕陽已斜。他正要舉步上階,突覺胃中一痛,頃刻間刀絞火燙一般,頓時眼冒金星,再邁不出一步,忙扶住廊柱徐徐跪倒。
寒冬臘月,行宮炭火沒公主府那麼足,熱水一放就冷。秦灼有時思慮事情,也就就着冷水吃了。沒成想牽動了舊疾,這才生出些後悔之意。
他這樣抵着柱子蜷了一會,隻覺眼前發黑,耳邊還是隆隆有聲。等一雙手穿到腋下要攙扶時,他虛汗之後冷汗又出了一身,當即要從靴邊拔劍,卻被人輕輕一擰,将他手臂反剪過去。
那人下手極有分寸,倒是不疼。秦灼還沒再掙紮,已感覺對方身形一矮。
下一刻,那人已彎腰将他背起來。
他被放在榻上,先給喂了一碗熱水,接着手被人牽在掌中,有拇指在關内穴用力按揉起來。
秦灼尚有一分神智,想問他,你是不是?此時卻全無說話的氣力。那人将他用被子擁住,後面又來來去去做什麼,秦灼便沒了意識。
等他再睜眼,窗外夜色已深,月色已濃,屋裡早就沒了另一個人的蹤影。秦灼卻察覺室内有股香氣熱氣,擡頭一瞧,眼前桌案上正放着一副筷子,一碗馎饦。
放了有些時候,碗裡仍熱着,卻已不燙口。馎饦的面也粘了,但秦灼卻吃了精光,一點湯沒有留。
此後他便着意去找這位蕭六郎,蕭六郎也開始默契神會地躲他。反而他越躲,秦灼心中越笃定。他總能找到一個避無可避的時候。
這個時候幾乎是命中注定撞上來的。
就是除夕。
行宮裡過年,樂人們都能得一天清閑,卻也不能回家,隻得聚在一處熱鬧。鎮日的歌舞奏樂,今日便不玩這些,要麼結對子、猜謎,要麼貼紅點爆竹,或者什麼都不做,隻是守歲談天。
冬天日落快,餘晖的一撇淡影子還暈在天邊,夜色已經一股腦鋪展開,每個角落都鋪到,那抹太陽的紅影愈發像靜夜回憶裡心上人的殘影。自然,這位心上人得穿過紅衣。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擠在一處,嬉笑吵嚷着,隔着衣衫觸碰,都是新鮮青春的□□,滿懷希望,有的是生命力。
秦灼不遠不近地站在一旁,在另一邊瞧着個穿烏衣的身影,也旁觀般若即若離着。
他本不該會來,但他今夜來了,他非得今夜來。
有些事越瞧得仔細越心生疑窦,偏是這樣影影綽綽的一眼,反倒将什麼迷霧都撥開、什麼假象都看破了。那人似乎感受到秦灼看他,也轉過頭。
目光相觸時煙花騰空,秦灼聽見轟隆一聲輕響,一種水落石出的聲音。
他們離得不遠,滿庭人群擁攘,擠着躲着就這麼越靠越近。等兩人肩膀隻隔着一線距離,秦灼再擡頭看煙花時,先瞧見蕭六郎的臉。
這是一張他從未見過、任誰見過都不會忘記的臉,但秦灼卻全無印象。
一個人怎會認識另一個全無印象的人?
這是秦灼在确認之前,問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。
緊接着,又有數朵煙火在天際怒放,華光四射時宛如燈火。這位素昧平生的蕭六郎,突然跟上巳龍燈下阮道生的身影冥冥重合。
蕭六郎要挪開腳步時,秦灼忽地低低叫一聲:“阮郎。”
身邊手臂一瞬繃緊了。
于是他輕聲道:“新春安康。”
片刻後,蕭六郎氣息一沉,退步出了人群。
秦灼沒去瞧他的背影。他雙手背在身後,自己擡頭看煙火。
過了子時熱鬧漸消,酒闌人散,庭中隻剩幾個樂伎吃醉了吊嗓開腔。秦灼把行宮裡的秦人見了一圈,也回了屋子。屋中沒有明燈,月色卻正好,将桌案照得亮亮堂堂。
他一進屋便停住腳步。
案上,橫陳一張朱紅長弓。
秦灼還沒回神,身後的黑暗處,已輕輕響起腳步聲。
他身形一僵,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頭,眼看那人走出陰影,站到一個被月光照亮、被自己看清的位置。
蕭六郎開口,是阮道生的聲音。
他輕聲道:“新春安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