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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6章 八十三 追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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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道然靜靜瞧他一會,突然說:“早知道了。”

“我出城去追李寒時,先去七寶樓見你,讓你轉告曹青檀,曹蘋不在永王手裡。但後來他騙我去酒肆,是因為永王再度拿他女兒來拿捏。”蕭六郎看着他,“你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曹青檀,因為你怕他知道真相後直接把永王抖落出來。你為永王效命。”

“滅口那天,我也聽見了你說話。”

梅道然點點頭,“知道了,不來殺我?”

蕭六郎說:“沒必要。青泥活不過二十歲,你要死了。”

梅道然笑容一僵,旋即吊兒郎當道:“說不準,萬一我命好,能拿到解藥呢。”

“一年隻做一丸,一丸隻夠一人。”蕭六郎說,“你很自信。”

梅道然終于沉下神色,雖仍笑着,但那點笑意卻如羅刹。蕭六郎眼見他起了殺心,依舊沒有防範的姿勢,隻說:“你要見我,到底要說什麼?”

“提醒你。你和長樂公主的交易影子上頭多少知道,你幹完這一票再要跑,不會那麼容易。”梅道然說,“前有狼後有虎,自己掂量吧。”

蕭六郎問:“沒别的事?”

見梅道然不再說話,他便轉身要走。身後梅道然叫一聲:“阮道生。”

他揮手抛去,蕭六郎振臂一接,将酒葫蘆接在手中。

是曹青檀常用的那個。

他回頭看了梅道然一眼,眼神莫測,也不說一句話,旋身躍下樓梯。梅道然瞧着他站的那塊空地,又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。

***

深夜時分,岑知簡撫平琴聲,望向七寶樓的甄官阿南,“這位是?”

阿南身後,一名頭戴帷帽的女子抱琴上前,楚楚下拜,“賤妾紅珠,見過岑郎。”

紅珠之名無人不識,哪怕岑知簡身在山中也有耳聞。他站起身,“娘子請起,不知娘子漏液前來,所為何事?”

“故人遺物,妾不知如何處置。思來想去,隻得托付岑郎。”

她将懷中五弦琴托至岑知簡面前,岑知簡訝然,“這是……韓郎的琴?”

紅珠聲帶哽咽,“是,妾陪伴韓郎左右,獨聽他稱贊郎君琴藝,隻道如能合奏一曲,當為知音。隻可惜他為卞賊所殺,沒有與岑郎深交的福氣。妾不忍見此物蒙塵,隻得攜它來見郎君。”

他們交談中,阿南已悄悄退下,端了解酒湯,往梅道然休憩的别間去。

日暮之後,梅道然便獨自飲酒,岑知簡也不勸,放任他去。阿南推門而入,見梅道然倚在窗邊,臉色不似平日如拂春風,異常冰冷。目光掃過,宛如利劍。

阿南笑道:“岑郎囑咐我送解酒湯來,還有一些清心香,能治頭痛。旅帥吃湯,我将香爐點上。”

聽到岑知簡,梅道然臉色緩和幾分,依舊沒什麼表情,卻将湯吃了,又一個人坐到窗邊。阿南歎口氣,便拾掇香爐與他點香。

約莫一盞茶的功夫,樓上發出一陣驚呼:“岑郎,梅旅帥醉得厲害,您快些來瞧瞧!”

岑知簡便請紅珠稍待,自己趕上樓去。阿南見他進屋,合上門扇,匆匆下樓。

紅珠本要去潮州,但長安燈山後續仍有尾巴,便再次請求留下來。七寶樓暗線便是諸多事務之一。

她迎上阿南,低聲問:“夠量嗎?”

阿南道:“他吃了酒,嗅不出那香。岑郎進去待不到一刻,也決計要倒。姐姐,火藥的引線已經導好,我帶你去瞧瞧。”

***

距離上元越來越近,長樂再強撐,這幾日也難以入眠。

金吾衛尚未全然收攬,到時候能不能聽從自己号令還是兩說。而永王倒台之後,皇帝給岐王增添的府衛已近東宮之數。到時候若真要硬碰硬,隻怕是以卵擊石。

賭的成分太大,但又别無他法。

紅燭高燒下,長樂正蓋着大氅思索,突然聽得輕輕叩門。祝蓬萊走進來說:“姐姐,都尉的副将彭蒼璧将軍求見。”

這位彭蒼璧長樂有所耳聞,與虞山銘一同長大,常年征戰。虞山銘進京後,他便随虞成柏戍守崤關,确是一員虎将。

隻是崤關戰敗不久,他怎麼突然回京?

祝蓬萊瞧她神色,斟酌言辭:“陛下着人議和了。虞氏和鄭氏帳下不肯,陛下恩威并施,以犒勞為由,勒令大軍回京受賞。”

長樂擁着大氅的手指一顫,臉斜在帳影裡,瞧不出神色變化。

祝蓬萊輕聲催促:“彭将軍不能多待。”

長樂深吸口氣,再擡頭已然整理好神情,“我去更衣,一會請将軍進來。”

彭蒼璧是外男,依禮本當隔簾參見,如今閣中簾子卻悉數打開。他不敢冒犯擡頭,當即跪倒在地,道:“末将彭蒼璧參見娘娘。末将未能保衛将軍萬全,還請娘娘治罪!”

說罷,彭蒼璧一個響頭叩在地上。沒有聽到長樂開口,雙臂卻被人攙扶起。

竟是長樂親自下來将他扶起,顫聲道:“刀劍無眼,豈是将軍的過錯?”

彭蒼璧擡頭一看,見長樂一身素服,身披虞山銘那件半舊大氅,不施粉黛,形容憔悴,他又痛又恨,咬牙道:“娘娘就算有錯,也是将軍的遺眷。将軍為國捐軀、屍骨未寒,陛下怎可如此對待娘娘?”

長樂勉強笑道:“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。如今他沒了,我更是任人欺淩到頭上。等過了上元,陛下就要将我廢掉。将軍若要北還,千萬不要嫌我是女子累贅,帶我一塊去崤關,我總要去他埋骨的地方瞧一瞧,等過了百年,我還要和他埋一塊呢……”

她話至此處,已然哽咽不能語。彭蒼璧也連連垂淚,道:“娘娘安心,虞氏但有一人,絕不使娘娘落入如此境地。”

“陛下旨意,有什麼法子。”長樂輕輕搖頭,從一旁取了一隻匣子打開,滿匣珠寶琳琅,“這是我這些年的一點積蓄,還請将軍換作銀錢補貼軍中。家中妻兒,但請交個冊子給我,我必贍養至終年。大夥随他拼命一場,他沒命将人平平安安地帶回來,就當我一個未亡人替他贖的罪孽,将軍萬勿推辭。我無法出府,不能向軍中兄弟謝罪,還請将軍受我一拜。”

長樂淚落漣漣,起身要拜,彭蒼璧大驚失色,忙扶她起來,連聲道:“娘娘折煞末将!末将與将軍自幼一起長大,情同兄弟,這些年娘娘給軍中多少貼補,我們都看在眼裡。”

長樂凄凄切切:“今後雖不能夠,但我願同将軍去崤關,與軍眷一起,為大軍布置晨炊,略作漿洗。不然離了京都,又沒了他,我實不知能去哪裡安身……”

彭蒼璧低聲問:“今時今日,末将僭越問一句,娘娘可有旁的打算?”

“打算?”

彭蒼璧後退一步跪在地上,從懷中取出一隻盒子,雙手捧過頭頂。

“将軍戰前,叫末将把此物交托娘娘。”

長樂打開盒子,一時愣住。

裡頭是一隻金臂钏,靜靜躺在一方大印旁。

鎮國大将軍虞成柏之印。

“老将軍戰死後,大印便由将軍代掌。”彭蒼璧叩頭道,“将軍說,娘娘若再失聖寵,到了破釜沉舟之地,虞氏帳下三萬人,必為娘娘馬前卒!”

……

彭蒼璧趁夜色出門,祝蓬萊再進來後,見長樂正坐在榻邊發愣。

祝蓬萊輕聲叫:“姐姐。”

長樂将軍印放回盒子裡,說:“都說人背運,喝涼水都塞牙。如今時來運轉,便是盼什麼來什麼了。”

祝蓬萊說:“隻是這三萬虞氏軍隊隻能在京外駐守,如何也進不去皇城。”

長樂沉思片刻,突然問:“廢除科舉的條令沒有下達?”

“朝廷怕學生鬧事,沒敢提前頒布。”

長樂招招手,祝蓬萊便附耳上前,聽她講完後大驚失色,“姐姐……此事幹系重大,若有不慎,隻怕要做千古罪人!”

“做罪人也要有命在。”長樂說,“你但管去。”

祝蓬萊咬牙應下,正要出去,忽聞長樂輕笑一聲:“他早就知道。”

祝蓬萊知道她說的是誰。

從得知賀氏一族被屠的内情起,虞山銘就心知肚明,這對父女早晚會有不死不休的一天。而祝蓬萊被長樂藏入府中,他默認接納,也等于表明了自己的立場。

他在皇帝和長樂當中選擇了後者。

但這話太大逆不道,他沒有輕易開口,長樂也沒敢這麼想。畢竟從虞成柏起,虞氏便追随皇帝直至今日,利益情義絕非幾年夫妻可比。

隻是沒想到。

長樂突然問:“……沒有全屍嗎?”

祝蓬萊啞聲道:“馬戰的沖鋒太兇悍了。”

長樂點點頭,将那隻臂钏拾起套在手腕上。

那是虞山銘新婚之夜送給她的,出征之前說要留個念想,長樂便脫了叫他帶去。當時隐隐覺得不祥,可虞山銘素來征戰勇武,她也沒往心上放。

帳簾因風而動,錦繡合歡垂香囊,大婚就挂上。當日合卺後,虞山銘替她戴上臂钏,亮着眼睛,不知道說什麼話,隻探頭粗笨地吻她,情動時連聲叫道,伯如,從今往後我命就是你的。

這種誓言皇帝也同她母親說過,長樂嗤之以鼻,卻含羞輕聲答應:好。

誓言輕如鴻毛,情分賤如蒲柳。皇帝寵愛她,卻因她忤逆皇後便将她棄入行宮,多年不聞不問;孟蘅待她好,也是恪守規矩,一旦知道她畫皮下的醜惡心腸當即會轉身離去。

隻有虞山銘。

那些利用、欺瞞、陰謀算計、虛與委蛇,他都知道。

但他仍全心全意對她好。

後悔何及。

長樂擡臂瞧着那隻金钏,眼神像瞧情人,突然擡指輕輕一撥。

叮玲玲的脆響裡,她靜靜對祝蓬萊說:“你出去吧,我想自己坐一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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