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道然站在雪中,面無表情。
蕭六郎松開秦灼的缰繩,凝神屏息,緩緩擡起劍刃。
梅道然直視他的眼睛,拔刀出鞘。
片刻僵持。
終于,梅道然嘴唇一動,下達指令:
“開門。”
***
陳子元聽得鐵鍊轉動聲時,難以置信地調轉過頭,他勒缰驅馬後退幾步,眼見宮門重重墜落,兩道身影直直刺出。
陳子元大叫一聲:“殿下!”
秦灼紅衣上血迹斑斑,瞧着氣力不迨,但精神頭還行。他一手把着蕭六郎馬缰,邊向陳子元叫道:“九香回陽丹!”
陳子元忙從腰間解了藥丸遞給他,卻見他自己不吃,反而一手合進蕭恒嘴中。
陳子元目眦欲裂,心疼道:“殿下,這九香回陽丹隻此兩丸,是文公留給你保命的藥!你自己一粒沒吃,都給這小子糟蹋……”
秦灼截然打斷:“我妹妹呢?”
“趁着城門也開,我勸她先往潮州方向去了,先走!”陳子元忙勸他催馬。九香回陽丹見效極快,這一會蕭六郎也清醒了神智,自己将馬缰接過來。
三人忙催馬向城外奔去,陳子元急聲道:“殿下,你真是糊塗一時!徐啟峰那個王八孫子還在宮裡,你這麼貿然殺回去他早就收了消息,就等着堵你!你當你從裡頭殺得這麼難是為什麼?要不是虞氏軍隊和岐王府兵混戰把他們沖散了,你妹妹恐怕連你的囫囵模樣都見不着了!這狗東西賊精賊精,宮中太亂,估計已經封了城門準備甕中捉鼈了!”
秦灼默然無聲,陳子元仍忍不住道:“出了宮門還有城門,出了長安還有追兵,殿下,你聰明一世,怎麼今天就為這麼一個……”
他在秦灼冷利的目光中戛然止聲。
陳子元咽了咽唾沫,問:“東南西北這麼多門,咱們走哪一座?”
“徐啟峰既知我要出長安,未必不知道我想去潮州,直接往潮州方向的路不能走,我……”
秦灼話到一半,突然被西邊一聲震天炸響阻斷。
他慌忙掉頭西望,隻見西方夜幕被一片?天熾地的烈火點亮,絢麗如萬丈霞光。在如同千萬鞭炮齊鳴的炸裂聲後,整座長安城都被隆隆的轟塌之聲驚醒。雕梁畫棟如同元和之治的骨頭,在烈焰焚燒裡紛紛墜落,盛世華光璀璨的畫皮也随寶器、香花、符篆、經書一起灰飛煙滅。
時隔十年,那座從文公骨灰上重新壘起的七寶樓閣,在金身重塑不久後再度涅槃。
陳子元連聲叫道:“金光門!七寶樓的火燒上了金光門,金光門開了!”
秦灼無意識地催動缰繩,一旁阮道生也略略恢複力氣,低聲道:“看這陣勢,得是火藥。”
眼前,是紅珠莞爾一笑的粉面,阿南稚嫩堅定的臉。
秦灼張了張嘴,熱淚已然盈眶。
昔日秦文公為送百姓出城,不惜焚樓葬身。而如今,他拼命救下的南秦子民,用同樣的方式報答了他的兒子。
君之視臣如手足,則臣視君如腹心。
如是而已。
……
禁衛押送下,李寒負枷戴鐐去往台獄,被西天火光震撼擡頭。
那沖天烈火映入他眼中,一如智慧火上無□□天,驟然煥發出聖光般奇異的華彩。他凡人的五感突然通達神識,他在淪為階下囚的同時聆聽到萬籁:
鼓聲、角聲、兵器相擊聲、萬馬跑踏聲,焚屋毀舍聲、呼天搶地聲、黃鐘大呂聲、香車辘辘聲。
笑聲,一二人之大笑聲。
哭聲,億萬人之痛哭聲。
他聽到這些就聽到所有,一如他在長安所見即見到所有:
遍野的餓殍、饑寒的流民,燦若仙宮的含元殿、暖如春日的大梁宮。
韓天理斷琴、劉正英反咬、并州無名祠廟裡的無頭像、婁春琴鮮血顔色的大紅鬥篷。
怒目的皇帝、色厲内荏的永藩、岐王溫文的禮賢下士、長樂信手撥動的琵琶聲。
張霁帶血的斬首簽、杜筠賣瘋的辭官書、還有此夜門前,數千學子的萬裡哀哭。
所謂君民、所謂冤案、所謂天家、所謂書生。
好一個千秋萬代,太平盛世。
台獄已在眼前,禁衛突然聽李寒長歎一聲,聲音喃喃若醉語:
“……不若腐如泥,不若癡如蠹。
噩噩徒一世,昏昏此身無。
何生我眼目,遍識瘡痍苦。
愧臨羊公碑,淚灑舜陵墓。”
他語氣悲涼,禁衛也有所觸動,卻聞話至此處,李寒陡然放聲大笑:
“蒼天蒼天豈無目,我絕消息斷音路!
儒冠簪珥無可投,抛上青天起玉築!
築高幾尺許,登之可小泰山府!
下視魚龍混,喟歎賢愚如。
降此智慧火,一蕩凡塵俗!”
獄門緩緩推動,李寒短暫駐足,像看見無數人锒铛入獄的背影,韓天理、張霁、往古來今的冤獄與直臣,和一年前的他自己。
他大笑歌道:“當焚蘭艾,易魚俎,朝如狸,暮成虎!醉中亦醒,大夢獨吾——”
“天下不白,要人來渡!”
遠處,七寶樓最後一根椽柱坍塌,在萬丈光焰裡轟然而落。
金光門訇然中開,三人三馬疾馳出城。
雪越下越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