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州二月細雨如絲,打遍杏花,微香浮動,入室宛如美酒。
折沖府公廨裡,褚玉照剛清點完所剩糧饷,皺眉問道:“去年已經夠少了,弟兄們紮緊褲腰帶才捱過去,怎麼今年就這麼一丁點?”
長史站在一旁抓抓腦袋,道:“都尉,去年旱的厲害,咱這邊就下了一場雨,根本沒打上什麼糧食,大家夥都沒得吃,更别說糧饷了。這不還是靠都尉和那位郎君大恩大德,往周邊高價收了糧食才解潮州上下燃眉之急。現在才年頭,還在吃去年的舊糧,等今年的糧食打下來就好了——您瞧,今年可是不缺雨水,春雨貴如油啊。”
褚玉照也望窗外看去,歎道:“隻望别下得太大了。”
折沖府為地方兵力,與潮州州府獨立。按理說倉糧一事,長史本無需同他一個軍隊長官商量。最奇怪的是,潮州刺史也沒什麼異議。
褚玉照将本子丢下時,外頭匆匆傳來一陣腳步聲。
他手底下的校尉是個年輕小子,名叫石侯,正抹了把臉上雨水,快步趕到褚玉照面前,低聲道:“都尉,外頭來了奸細,我已經叫人拿下了。”
“這兩人也沒有簽署的文牒,隻說從京城來,口口聲聲要求見折沖都尉您老人家。”石侯一拍腦袋,“我還從那個穿紅衣裳的身上搜出了這個,瞧着古怪,您來驗驗。”
石侯遞上方手帕,褚玉照接過打開,隻看了一眼就立馬攥在掌心,問道:“他們兩個什麼名姓?”
“說是兄弟兩個,穿紅的姓甘,另一個倒報了名,叫陳子元。”石侯道,“都尉您瞧,兩兄弟兩個姓,當咱們是傻子呢!”
“這幾日我怎麼交待的!”
褚玉照鮮少疾言厲色,石侯吓了個激靈,不敢說話。褚玉照見狀歎口氣,拍拍他肩膀道:“罷了,他也不會同你個傻子計較——愣着幹什麼,人在哪兒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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褚玉照匆匆趕去,見那二人背身立在庭中,陳子元嘀咕道:“這杏花開得不行啊,花又小蕊還白,釀酒肯定沒啥滋味,釀蜜也不成。”
另一人笑道:“你在長安開食鋪子還開出心得來了。”
陳子元剛要回嘴,擡頭便瞧見褚玉照的臉,微微一愣。
褚玉照并不認識陳子元。他入宮做伴讀時陳子元還在給秦灼養馬,他們這些達官顯貴眼裡是看不見人,但陳子元認得他。當時秦宮裡誰能不識褚玉照呢?那麼個炙手可熱、錦衣華服的少年郎君,是以他如今擡起臉,陳子元還是能依稀分辨出他昔時模樣。
陳子元沒說話,擡肘往秦灼臂上輕輕撞了撞。
秦灼轉過頭來的那一瞬,褚玉照感覺雨下緊了。
他視線陡然蒙了一層雨霧,卻仍目不轉睛,異常鎮定地搓了把臉。直到秦灼叫他:“褚鑒明。”
褚玉照快步走到庭中,當着滿院侍衛的面向他跪倒,啞聲道:“……卑職無能,叫郎君受辱了。”
石侯隻道二人真是舊識,無故被羁押可不是受辱嗎?但言外之意,除這三人外無人能知。
春雨如酥,秦灼身上也隻微微沾濕,霧蒙蒙裡反而烏處愈烏、白處愈白,嘴唇更如點血,一樹杏花底,恍然一座光澤瑩潤的碾玉觀音。他的聲音褚玉照聽在耳中亦如佛旨:“辛苦你多年奔走,方有我之今日。鑒明,是我要拜謝你。”
他将褚玉照扶起,仔仔細細打量他一遍,捶了捶他肩膀笑道:“小時候為一條帶子還打破過我的頭,現在倒懂禮數,這麼客氣?”
二人一齊大笑起來,褚玉照道:“請郎君随我去宅中安置。衆人,給甘郎開道!”
石侯想起他姓甘,又瞧褚玉照态度,這才陡然醒轉,隻怕這位甘郎恐怕就是一直接濟潮州的那位甘郎。他一時吓得腿軟,怯聲叫道:“郎、郎君恕罪……”
褚玉照便道:“這是石猴兒,一直在我帳下跟着。我定好好捶他一頓長他個教訓,他年紀小,郎君别同他計較。”
秦灼聽他口氣,便知是褚玉照信任之人,隻輕輕一笑:“不知者不怪,我還要謝這位兄弟引路。怎麼,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睚眦必報的人?”
褚玉照亦笑道:“當年因為一條帶子,打完架還要去人前告狀的,我卻不知道是誰。”
他在前引路,秦灼低聲道:“别勞動軍府,也别太招搖,我有事同你講。”
褚玉照便将衛隊遣散,親自替他執镫請他上馬,自己也翻上馬背在前引路。
三人行至一處院落,遠離街市,是上好的幽靜所在。褚玉照推門請他先進,“自從得知殿下逃出羌地,卑職便從殿下的資費裡撥出一點置了這處院子,常年叫人打掃着,就盼着這一天。”
院中已備酒菜,三人便落座用飯。夜間雨倒緊密一陣,窗外一片枝葉沙沙裡,秦灼先開口問道:“怎麼沒瞧見溫吉?”
“郡君在半路上聽見有您老師裴公的消息,先去追查了,說晚些再來潮州會合。”褚玉照替他滿上酒盞,“殿下的真正身份,不知要瞞多久?”
“徐啟峰追兵在即,先這麼着。”秦灼頓了頓,“我傳信要找的人有沒有下落?”
褚玉照搖頭道:“沒有。隻是他這個身份……殿下可曾覺察有什麼蹊跷?”
秦灼筷子一滞,擡眼瞧他,“什麼意思。”
“姓蕭,行六,叫恒。”褚玉照說,“靈帝的幼子建安侯,也是行六,名諱也是個‘衡’字。他和建安侯是否有關,這位蕭六郎沒有對殿下交待過嗎?”
秦灼沒提這話,褚玉照觑他神色,又試探問道:“他是殿下的朋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