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月曙背身立在公廨裡,聽得身後門一響,将手中筆墨放下,道:“送出去了?我新寫了一封乞身折子,你再追上驿馬,把這一封一塊遞去吧。”
“送出去了。”
吳月曙身形一僵,緩慢轉過頭,眼見一襲紅衣從夜色裡鑽出來。
秦灼緩步而入,卻帶了疾風,晃得燈火飄忽跳躍。他手中拿着吳月曙舉發南秦少公的奏折,依舊言笑晏晏,“隻是不巧,雨路泥濘,驿馬摔傷了腿跑不得路。我這兒還有幾匹千裡好馬,使君若還有折子,我替使君一并轉交。”
他徑自往一把太師椅裡坐了,手中折子啪地往桌上一丢,雙手交握地翹起腿,往椅中一仰,含笑道:“在此之前,勞煩使君同我解釋解釋,這件事。”
他一坐下,跟随而來的兩人便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後。右邊的吳月曙認識,宴席上陪坐的陳子元,左邊青年身材高瘦,面貌冷峻,分明是他從那幅尋人肖像上拓下來的。
這就是叫秦灼自亂陣腳的蕭六郎。
事到臨頭,吳月曙反而鎮定下來,道:“正如少公所見。潮州可以作為甘郎的暫居之所,但絕不能是南秦秦灼的屯兵之地。”
“沒得商量?”
“沒得商量。”
秦灼面帶困惑,“若我就是不走呢?”
吳月曙說:“少公攔得住在下一封折子,攔不下十封。攔得下十封,攔不住在下一條命。”
“要挾我。”秦灼微笑道,“使君,你要明白一件事情,朝廷距我百裡之外,而我距使君家宅,不過一步之遙。”
吳月曙渾然不懼,“一身而已,安敢顧惜?”
“使君不顧惜一人之身,連令妹安危也不放在心上嗎?”
秦灼眼光銳利地審視他,眼見吳月曙上下眼皮灼然一搐。他仍柔聲細語:“我聽聞使君獨有吳娘子這一個小妹,長兄如父,愛惜異常。嫂夫人和小侄兒不幸之後,便隻有吳娘子相依為命,娘子是使君在世的最後一個親人。使君曾想與我做成郞舅,不就是想為她找個可堪托付之人嗎?”
他輕歎一聲:“我也是有妹妹的人,為了我妹妹,我可以做最大的讓步。我相信使君拳拳愛妹之心與我并無不同。”
吳月曙急促呼吸着,片刻後緩和氣息,胡須微微一動,說:“可以讓步,但絕不會讓至底線之後。”
“敢問底線?”
“潮州安危在先。”
“潮州安危。”秦灼好笑般看他,“使君真的以為,拔除了我,潮州就能獨善其身嗎?”
吳月曙緊緊盯着他,“在下隻知道,少公多留一日,潮州便一日陷入通敵之境。少公恩德在下來世必結草銜環,但今生,在下先是潮州的父母官。”
他陡然高喝一聲:“來人!”
公廨正門砰地撞開,燈影搖晃,樹影紛亂。數十條全副武裝的身影闖入堂中,唰地拔出腰間軍刀,滿室森森寒芒。
秦灼不慌不亂,半個眼神都沒分到邊上,仍笑吟吟瞧着吳月曙,道:“使君,萬事留一線。”
吳月曙面含愧色,咬緊牙道:“是我有負少公深恩,來世必服牛乘馬以為報答。”
他輕輕揮了揮袖子,形容十分疲怠,“将人帶下去,不得怠慢。明日一早同我這兩道奏疏一起……轉送京師吧。”
滿堂寒芒相對下,秦灼又歎一口氣,手指拂了拂奏折表面沾的塵泥,“吳刺史,您真以為我麾下所用隻有區區三千之數嗎?”
他口氣一轉,低聲叫道:“拔刀!”
瞬息之間,堂中一半護衛突然調轉方向,猛地前跨一步收成一個對峙圈子,将刀鋒對準自己的同僚!
吳月曙睜大雙眼,滿臉不可思議。
秦灼不止在山中豢養私兵,竟将人手直接插進了官府軍隊裡!
四千虎贲軍,三千豢養深山,一千插入折沖府,就是以防今日之患。
“其實調用貴府軍隊的事,我本就無需同使君商榷。使君忙于民生,難免疏于軍政,軍隊收編一事,這些年一應由鑒明全權處置。折沖府有沒有我的人、有多少人,恐怕使君至今也不清楚。”秦灼緩聲笑道,“潮州軍隊究竟是國家公器,還是我一人的府兵——還真不打準兒。”
吳月曙胸口劇烈起伏,沉聲道:“你這是謀逆!”
“謀逆而已。不怕使君見笑,染指你的軍隊,在我一衆作為裡微不足道。”刀光之下,秦灼笑容愈發明豔,“關上門,我與使君還是同氣連枝的朋友,同室操戈,何必呢。”
這是有話要談。
吳月曙眼睛釘在他身上,終于開口道:“收刀吧。”
齊齊的刀鋒回鞘聲。
秦灼輕輕颔首,相對的兵刃也收回鞘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