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灼沒有多問,隻打傘迎上去,問道:“是什麼傷?”
蕭恒全身濕透,燈籠挂在臂彎,要滅不滅地打着晃。秦灼将燈籠接過來,聽他說:“找床幹淨毯子,熱酒,剪子,刀,菖蒲末,白梁粉,甘草粉以蜜煎,再生盆炭。”
陳子元跟在一旁,又氣又笑,心想你吩咐誰做事?
女孩子紅裙一蕩,露出腳踝和小腿,微弱燈火下,膿瘡翻着紫紅血肉成片綻在她的蒼白皮膚上。
秦灼目光一觸,當即臉色驟變,低聲斥道:“快去!”
陳子元見他神色驚駭,不敢怠慢,忙小跑離開了。
蕭恒又說:“要一間沒人住的屋子。”
秦灼道:“同我來。”
阿雙見他們忙碌,忙要跟過來幫忙,秦灼卻沉聲囑咐:“你回屋,這邊不要過來。找些燒灰和胰子,勤洗着手。”
阿雙心口有些惴惴,忙連聲答應。蕭恒沒有耽擱,已經快步走進屋去,秦灼也緊跟而入,接着燈火一亮,兩人影子投在窗上。陳子元的東西一會也送進去,沒過多久,秦灼便一個人出來。
暴雨傾盆裡,似乎有女孩子微弱的呻吟聲。秦灼靠着門瞧雨,過了許久,輕微眨了下眼睛。
直到雨聲漸小,雨流從疾鞭變做輕簾,門才輕響一聲。
蕭恒悄聲走出來,一旁支了銅盆和胰子水,他便用備好的菖蒲和堿水洗手,那盆水頃刻染成血紅。秦灼倚在窗邊瞧他,說:“這身衣裳一會燒掉。”
蕭恒嗯了一聲,“你别碰着我。”又說:“你回去也弄一弄。”
秦灼也答應一聲,輕聲道:“我去請郎中。”
蕭恒道:“郎中不治花柳,染了病的窯子不要,都扔出去等死。我回來,她正躺在路上。”
秦灼沉吟一會,隻說:“你心善,是好事。”
蕭恒說:“她的口糧我自己出。”
秦灼說:“不是那個意思。”
“她身上有個胎記。”蕭恒頓了頓,說,“像是曹青檀的女兒。”
秦灼張了張嘴,不知說什麼,擡手握了握蕭恒肩膀。
蕭恒沒來得及躲開,忙道:“我身上……”
秦灼說:“我回去好好洗。”
二人默了一會,秦灼将手巾遞給他,看他緩慢地擦拭手指。蕭恒做什麼都迅速,很少放下速度幹什麼事。他沒打算即刻就走,問:“餓了嗎?叫廚房給你下點面條。”
“天快亮了,早晨一塊吃吧。”
秦灼點點頭,又道:“一切順利嗎?聽說動手了?”
蕭恒隻說:“鄒五郎放糧了。”
他靜靜瞧着秦灼,突然說:“他盤剝過百姓,被逼放糧是應當。你不是。你對潮州有恩。”
秦灼擡首望他,整個人仍倚在門上,姿态有些慵懶,淡淡道:“天下不乏恩将仇報之人。”
尤其是這個時候。
蕭恒知道他說的是實話。
雨聲斜打階前,将苔花蕩了個圈,一小朵浮萍零落一樣。蕭恒瞧他,天色晦暝裡,秦灼的發絲睫毛卻如勾畫,根根分明起來。寒鴉羽翼般的光澤,少年綠鬓,他還有大好時候,沒有義務拼上這樣大的風險把自己半個人埋在這裡。
蕭恒張了張口。
突然,門内響起女孩子低低的呼痛聲。
秦灼和他對視一眼,擡了擡下巴示意他進去。
室内燭火被撥明了,秦灼扭頭,見男人的影子臨榻坐下,投到窗上。耳邊雨仍淅淅瀝瀝地沒停,他開始考慮是去是留。
潮州一澇至此,朝廷如何也該派按察使調查救濟,到時候想走也走不掉了。若朝廷不管不顧,自己還要留下來補這個窟窿嗎?
但若是走,難道要數千南秦百姓再同自己流離奔波?再過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?十年方在潮州立下如此基業,真的就這樣前功盡棄?
他沒想出答案。
天邊透出一線曙色,像清油入硯池,墨上薄薄透亮的一層。蕭恒再次推門而出,秦灼仍半靠在窗邊,問:“是嗎?”
蕭恒走過來,緩慢點頭,“我問過她,對小時候的事有點模糊印象,記得去看燈會,在春天的河邊,有很多年輕漂亮的男人女人。她說話也有點長安口音,但這些年一直在南邊,應當是小時候從京都生長起來的。除了那個胎記,我又摸了她的頭骨,的确是十七歲的女孩子,和曹蘋的生年也一樣。”
秦灼問:“她對曹青檀還有印象嗎?”
蕭恒說:“想不起來了,但意識模糊的時候會叫阿爹。”
“她這些年……”
“被轉賣了多次。”蕭恒微微一滞,“先賣到江南做瘦馬,後來旱了,收入也不如前,就發賣去了暗娼,病也是從裡頭染上的。從前叫什麼也不記得,現在的花名叫阿霓。”
他語氣依舊平直,秦灼卻莫名心酸,問:“她原本的身世,準備告訴她嗎?”
蕭恒搖搖頭,“人已經死了。”
秦灼像要去拉他的手指,到底隻是倚在原處,輕聲說:“但你把他的女兒找回來了。”
蕭恒擡頭,深深看着他,突然道:“回去休息吧,你很累了。”
秦灼怔了怔,愣愣瞧他一會,啞聲說:“好。”
“再累也要擦洗。”
秦灼又點頭,“好。”
這邊還在屋檐下,蕭恒已将傘撐給他,自己沒有離開的意思,隻目送他往院子另一頭去了,直到秦灼将門關上才收回目光。那不是他目力的極限,但視線已經被房門阻斷。
雨聲喁喁,蕭恒轉頭看向室内,女孩子抱膝垂發的影子映上窗。他眼神一暗,右手從刀柄上放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