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前,蕭恒雙手牢牢接過軍印,向後退了一步,在吳月曙對面陡然跪下。
他語氣鄭重:“必不負使君所托。”
語罷,蕭恒放下軍印,重重叩頭。
吳月曙全身戰栗起來,往後膝行兩步,五體投地、俯首大拜道:“在下潮州刺史吳月曙,參見将軍!”
在他身後,滿室将領齊齊跪倒,在血火厮殺前高聲喝道:“參見将軍!!”
***
李寒後來評價,蕭恒在潮州保衛戰中由将到帥的轉變,意義尤勝于現實戰績。蕭恒開始成為潮州的實際軍事領袖,并為他後來的正式揭竿積攢了原始的儲備力量,他除了一定的兵力和城池本營外,得到了朝廷和其他割據勢力最難俘獲的人心。而這并非否認在此一役中蕭恒所嶄露出的卓越軍事才能,這樣天時地利全無的戰場,居然成為蕭恒大放異彩之地。他若無敢弑昏君的刺客身份在前、敢廢帝制的君王身份再後,也必将以梁中期最傑出的将領身份垂名青史。
西瓊兵圍潮州足有兩月,攻城器械層出不窮。段映藍曾命人打造一種近似轒轀的攻城戰車,聲稱以銅鐵所鑄,能載十餘人,上蒙生牛皮以抵禦矢石投擊。衆人一籌莫展,蕭恒當即下令火攻。
唐東遊略有猶疑,“他全是鐵車子,用火也燒不透啊!”
“不可能是鐵車。”蕭恒立在眺望台上,手臂指過去,“鐵車攻城雖則有效,但太過耗費,有這些材料,完全不如打造刀劍合算。而且十人載的鐵車不會有這樣快的行進速度,段氏虛張聲勢,名為鐵車實為木車,火攻最适宜。”
唐東遊聽其号令,結縛茅草為火炬,投擲鐵車,果然焚盡。
西瓊又築土山,意圖再運樓車攻城,蕭恒便聽任其便,夜間命人向土山傾倒松脂油蠟等易燃之物,待西瓊土山修築完畢,率人登山攻城之際,蕭恒便再度火攻,變土山作火山,瓊兵死傷無數。
段映藍又出鵝車、雲梯、火車等攻城之具,蕭恒皆能随機應變。兩月之内,西瓊大軍未能進潮州一步。
草木凋零,眨眼入冬,士兵身上的單衣也換成皮胄。一日深夜,蕭恒正同将領圍看地圖,外頭攻城之聲卻悄然收束。
不一會,探哨匆匆來報,滿面喜色:“将軍,瓊兵退了!”
衆将皆大喜,蕭恒卻面沉如水,道:“隻怕段氏要圍城。”
蕭恒向來料事如神。
翌日白日高升,瓊軍果然在城外紮營,層層重兵包圍如同鐵壁,将城牆圍了個水洩不通。蕭恒立在城頭遠眺,冬風落葉,割面如刀。他的鼻息在寒風中凝成白汽,霜花般結滿眉毛睫毛。
潮州城正式步入最艱難的凜冬。
彈盡糧絕。
夜間無星無月,數十健兒趁夜色突襲出城。吳月曙呼吸加緊,坐立難安,驟然劃破寂靜的厮殺聲和亂箭聲裡,蕭恒站在輿圖前端起油燈。
不多時,斥候小跑上城樓,大喘着氣站在門外。
吳月曙急聲問:“如何?”
斥候張了張嘴,抹臉搖了搖頭。
吳月曙身形一晃,胡須微微顫抖,擡手示意他下去。他雙臂扶案支撐身體,轉頭看向蕭恒,顫聲道:“而今城中糧草殆盡,咱們的人無法突出求援,如何是好?”
油燈光輝在寒風中微微搖曳,似乎燒到了蕭恒的手指。蕭恒卻渾然不覺,收回端詳輿圖的目光,轉頭道:“兩月之前使君曾向各地和朝廷求援,還是沒有援兵。”
吳月曙不敢細想,“山遙路遠,如今各州府自顧不暇,消息延誤也是有的。要麼就是求救信函被西瓊截獲了,我們再派人……”
“援兵不會來了。”蕭恒截然說道。
吳月曙張大嘴巴,隻是啞然。
“早在今年初春,潮州已經開始缺糧了,使君向朝廷請求赈濟,戶部是怎麼答複的?”
吳月曙歎息道:“歲收艱難,京都也沒有多餘的米糧,但已經通告各州,從倉中撥米支援。”
“各州支援了将近一年,潮州卻粒米不曾收到。朝廷無糧……”蕭恒看向吳月曙,“使君真覺得京都的達官貴人,會沒有米吃?”
吳月曙默然片刻,雙臂微微顫抖,聲音也受冷般戰栗:“潮州是大梁國土,百姓也是大梁子民,朝廷怎會……陛下為何要舍棄潮州?”
蕭恒道:“隻怕是秦少公曾經駐守潮州的消息傳回長安,皇帝已經認定潮州外通南秦,生了異心。”
吳月曙急聲道:“潮州萬不敢有背叛之心啊!”
“但秦灼這麼多年的救濟,使君接受了。”蕭恒看着他的眼睛,“若非私通,南秦如何留駐,秦灼何以割肉?使君的話我信,皇帝會信嗎?如非皇帝授意,各地州府敢不支援嗎?”
這就是潮州接受秦灼赈濟的代價。
如果秦灼在此還能最後一搏,可如今,他已經因潮州心灰遠走了。
不是不報。
冷風之中,燈火灼灼跳蕩,通紅的光影濺在吳月曙溝壑縱橫的臉上,像滴血淚。唐東遊氣喘籲籲地跨進門,見門中二人的肅穆情形,沒敢出聲。
還是蕭恒先開口:“東遊,大夥有沒有投降之意?”
唐東遊愣了愣,斷然道:“可能因為糧食不夠有所怨言,但絕對不會投敵!瓊人這陣仗瞎子都能看出來,勢必要殺人屠城,怎麼都是個死,當兵的甯可戰死也絕不伸脖子請人來砍!”
蕭恒點點頭,“有士氣,就還有活路。”
吳月曙神色怃然,“就算能突擊出去,各地認定潮州是秦少公羽翼,也不會借兵借糧,我們又當如何?”
“說不準哪!”唐東遊急聲道,“公子檀兄弟也不是皇帝,當年所到之處不也是夾道相迎嗎?老百姓見了他比見爹娘都親,那時候剛鬧完荒,還不是從嘴裡扒拉糧食也得給他押上,臨走還能送出去五裡地,那個熱鬧勁我到今天還記着呢。”
吳月曙苦笑道:“東遊,我們如何同賢君相比?”
唐東遊抓抓腦袋,急躁道:“難不成就他媽的等死嗎!”
吳月曙疲然坐在椅中,夜風撩起了他一手背的寒毛。他轉頭去看蕭恒,蕭恒握緊刀柄,攥得骨節發白,卻不發一言。
比沉默更可怕的是恐懼。
對前景的恐懼、對戰敗的恐懼,對死亡的恐懼。
吳月曙有一種直覺,蕭恒似乎也在恐懼什麼。但他敢回潮州,那他不怕戰敗,甚至不怕死。
他到底在恐懼什麼?
相對無言間,蕭恒忽然身形一動。他轉過身,影子投在輿圖上,像一把終于出鞘的刀。他看向面前二人,終于發布指令:“東遊,派人清點城中糧草,召集全部将士,我一會有話要說。再選敢死者五十人,聽我号令,預備突擊出城。”
唐東遊沒有異議,當即抱拳道:“卑職遵命!”
他快步離去後,吳月曙緩緩從椅中站起來,“将軍有了法子?”
蕭恒将那盞油燈放下,燈火上投,将他一張臉削得冷酷非常。
“我要撒一個彌天大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