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已遴選五十名兄弟出城借糧,在他們回來之前,我會收繳全城全部糧食,按照戶籍和人頭嚴格分配。以後每人每日隻有定量的口糧,都要登記造冊,吃完拉倒,一天之内不能再領!”
他這是要統一籌備撥糧。
一聽要收繳糧食,衆軍當即有所猶疑。蕭恒往前邁一步,高聲道:“我知道大家心中有不滿,有怨氣,但大敵當前,潮州上下必須保重大局、共渡難關!我當以身作則,将我手頭所有糧食充公,定與各位共進退!東遊,牽我的馬!”
白馬牽上高台,親昵地上前以額蹭他。蕭恒閉目抱住馬頸,和它靜靜貼面依靠,輕歎道:“好妹妹。”
他後退一步,铮然拔出長刀。
“自從我到潮州的第一日起,這馬就是我的坐騎,同我出生入死,與我有救命之恩、手足之親!今日我願殺此馬以飨衆将士,還望衆位齊心協力,共守潮州!”
蕭恒手起刀落。
撕心裂肺的一道哀鳴,響徹夜空。
一股熱血噴濺,迸在蕭恒臉上。他目中似含水光,臉上卻無痛色。他在屍身分離的白馬前半跪下,撫摸馬毛,像撫摸一匹珍藏多年的絲綢。
下一刻,蕭恒利落旋刀,将馬皮迅速剝落。
四下阒然,萬籁俱寂。隻有快刀切砍、骨肉擘裂分離的聲音。
解馬畢,蕭恒丢開刀,滿手鮮血地立起,高聲叫道:“架鍋,分肉!”
一刻之後,城中鑼鼓震天,瓊兵驚動包圍,卻未見半個人影。如此再三,至晨光乍現依舊毫無動靜。瓊軍疲敝之際,五十健兒吊索下城,終于在四面包圍中撕開裂口,突奔出去。
太陽一出天下大白,随之昭然的還有蕭恒的嶄新身份,似乎是一個天降的聖君和希望。百姓熱淚盈眶,紛紛将糧食捐到一口鍋裡。一勺混合着發黴黃豆、帶皮秕谷、糠稻碎粒的陳米,和米皮、碎紙煮成的一碗薄粥,就是一人一天的口糧。
在這場必須勠力同心的戰役裡,潮州上下無論男女老幼共赴戰場。男人們自發替換将士巡邏放哨,女人則在使君之妹吳氏薰娘的帶領下為軍隊縫補衣物、準備飯食。
吳薰就是這樣發現了蕭恒的秘密。
一日傍晚,她拿了一塊窩頭并一碗糠皮薄粥走入蕭恒的軍帳。蕭恒日日忙得腳不沾地,吳薰來了很多次,找到他這一次。
蕭恒沒有一件冬衣,影子被閃入帳中的落日拉長,顯得形銷骨立。他手離開沙盤,轉向吳薰問:“吳娘子,有什麼事?”
吳薰将飯食放下,一雙眼看着他。
蕭恒道:“都是登記領口糧,我吃過了。”
吳薰說:“今日妾同軍中幾個嬷嬷整理領糧冊子,發現冊上沒有将軍的名字。”
蕭恒沉默片刻,說:“想必是漏寫了,我一會補上。”
吳薰問:“将軍今日是何時領的口糧?”
蕭恒道:“中午。”
“妾并沒有見到将軍。”
“我中午去的時候你們在倒手忙活,暫時空了人,我就自己領了回來。”
“妾中午一直都在。”吳薰上前一步,“妾沒有見到将軍。”
帳中陡然沉寂下來。
俄頃,蕭恒擡眼看她,“吳娘子,你究竟想說什麼?”
“你沒有去領糧食。”吳薰直視他,“你從一開始,就沒有規劃自己的分例。”
蕭恒手指撚了撚沙盤上标識兵營的小旗,隻說:“你想多了。”
吳薰瞧了他一會,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,“家兄教導過妾,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将軍,妾一家餓死,妾知道長時間斷糧的人是什麼樣子。”
良久,蕭恒像輕輕歎一口氣:“吳娘子,我并不是愚蠢尋死之人。潮州現在還要靠我,這條命我要用到刀刃上。我或許有一天戰死,但絕不會叫自己餓死。”
吳薰說:“妾沒有見過不吃飯還不會餓死的人。”
“樹上有飛禽,地上有野菜。”
“将軍莫哄妾了,現在樹上隻有枯皮,地上隻有草根。”
這話一出,吳薰突然怔怔看他,她不再問了。
何須再問。
她頭垂得低,這麼埋首片刻,眼前有一隻手遞了塊帕子過來。
蕭恒輕聲說:“我和你們不大一樣。我早年吃過一種藥,身體有些變化,現在所需不多,可以當在冬眠,沒必要多吃多占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:“我有數,要上戰場定然會好好吃飯。娘子無須挂懷。”
吳薰接過那塊帕子,卻沒有拭淚,竭盡全力地攥在手心,突然說:“将軍,你不是建安侯,是不是?你能自個攢下這麼多糧食,是早早做好了儲備。隻有餓過的人才會這麼吃一口存兩口。建安侯不會是挨過餓的人。”
面前那雙腳仍紮在原地,一動不動。半晌後,她才聽見蕭恒開口:“為了穩固軍心,這件事還望吳娘子莫要告訴他人。”
吳薰不說話,擡起手臂,将窩頭和粥碗遞給他。
這是交換。
蕭恒凝滞片刻,伸手接過來。他從吳薰對面坐下,終于開始啜飲薄粥。已然青白的臉皮上也漸漸有了血色,那是糧食才能喂養出的活人的氣息。
他絲毫沒有久餓之人的狼吞虎咽,他做什麼都迅速,但這次進食卻非常緩慢。等那碗粥喝掉一半,他才咬了一口窩頭,突然說:“元和初年百裡大旱,我差點被丢進鍋裡炖了。”
這是交換之後的交待。
吳薰沒有打斷,靜靜聽他講:“隐約記得是在亂軍堆裡,我跑掉了,後來一路向北,是吃百家飯過活。後來到了并州,養母和阿姐撿回了我。依舊沒有飯吃,養父為了果腹,把我賣給了過路人。養母又将我帶回來,被養父打得半死。他們家五個小孩全都餓死,隻活下了阿姐一個。養父受不了,要一塊死。”
他頓了頓,“那天卞家軍來了。剩下的事,天底下都知道了。”
蕭恒看向吳薰的淚眼,語氣沒有什麼波動:“吳娘子,我同你講這些,并不是要你可憐。我隻希望你相信,我不會害潮州。我是挨過餓的人。”
吳薰心知他是自剖示誠,輕輕點頭。蕭恒便繼續吃那碗稀粥。
吳薰瞧了一會,忽然問:“将軍若是不來潮州,不這麼臨危受命,會做什麼呢?”
蕭恒想了想,道:“一開始想做一個種地的。種出的莊稼,讓所有人都不再挨餓。但後來我進了京城,越來越不明白,為什麼城外每天有那麼多人餓死,城内還可以□□米細脍?我才意識到,問題不在這裡。”
吳薰問:“那問題在哪裡?”
蕭恒沒有回答。
太陽落下,一天内最後的餘溫退去,那碗冷粥終于見了底。吳薰上前收拾碗筷,粥碗吃得很幹淨,碗底光潔沒有一點糧食。她從蕭恒手裡接過碗,發覺他的手依舊有力。而他已經足足十日粒米未進。
她終于忍不住問:“你不會餓嗎?”
“會餓。”蕭恒說,“但可以忍受。”
***
“所以胃病最厲害的不是阿耶。”
很多年後,蕭玠攪着藥湯,坐在蕭恒榻邊。
“……是你。”他啞聲說。
也是,一個自幼挨餓、常年挨餓的人,胃裡怎麼可能沒有半點毛病?
蕭恒的胃病直到奉皇十六年再難強力支撐後才被表現出來,反應之劇烈,蕭玠差點以為是飯中有毒。直到太醫診脈,說是陳年舊疾,沒有得到及時醫治,這才拖成病根。
蕭恒已經鬓添白發,他凝視着蕭玠那張既像秦灼又像自己的臉,動了動嘴唇。
“陛下。”蕭玠搶先叫道,“你的兒子沒有挨過餓。”
他微笑着,兩行眼淚滑落。
“你的百姓,也很久沒有挨過餓了。”
蕭恒一時默然,蕭玠也沒再說話。他放下父親喝空的藥盞,端起一碗滿滿當當的白米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