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殿紅燭豔影裡,十數道膳盤熱香四溢。蕭伯如隻用了幾口仙人脔便擱開湯匙。
賀蓬萊不願領官職,隻從禦前做個行走。他捏了個貴妃紅在手,咬了口酥皮,道:“陛下胃口不好。”
蕭伯如道:“蛤蜊有些腥。你吃着,吃不了便撤掉,我去瞧會折子。”
她往内殿去,賀蓬萊從不虧待嘴,便端了盤金銀夾花平截跟進去。
蕭伯如登基後并不刻意做男裝,如今自個在殿中,外頭攏一件狐狸皮裘衣,裡頭系大紅衣裙。擰眉瞧了會折子,又丢手撂開。
賀蓬萊問:“陛下有心事?”
蕭伯如道:“西瓊再度發兵攻打潮州的事你知道。”
賀蓬萊颔首,“秦灼一走,他們竟還能扛這麼久。”
“秦灼走了,弑君的那位蕭六郎留下。”蕭伯如敲了敲折子,“地方傳回消息,他向外打着建安侯的名号招兵求糧呢。”
賀蓬萊一驚,“建安侯不是早死了麼?”
蕭伯如道:“李寒在并州案結案文書裡的确寫明,張彤衷騙殺崔如忌及建安侯一事。可這位蕭六郎神通廣大,串的故事神乎其神,細節又環環入扣,還不知在哪又弄了塊五龍玉佩做憑證。現在人人隻當建安侯是九死一生逃脫了,正萬衆歸心呢。”
她輕輕嗤笑一聲:“我瞧他拼得一死也要殺了老頭,本以為是莽夫一個,沒成想是個有野心的,大志向啊。”
賀蓬萊細細嚼着卷子,冬日的蟹子并不肥美,這點心也失了些風味,他低聲問:“姐姐是想叫他們鹬蚌相争,還是準備發兵?”
“内亂不平,安以攘外。”蕭伯如冷冷道,“蕭恒已空乏糧草,能撐的時日不多了。”
賀蓬萊問:“若他力不能支,果真失了潮州呢?”
蕭伯如道:“潮州先跟從秦灼,如今又聽蕭恒的驅遣,想來已有反意。”
賀蓬萊聽出言外之意,“陛下是想隔岸觀火?”
蕭伯如沒有立即回答。
她雖有此心,但潮州正位于南關隘口,得之可向四方挺進,西瓊若一舉攻克,隻怕揮師北上将如破竹之勢。
燭火晃動下,蕭伯如終于提筆,旨意尚未寫完,便聽門外有内侍通報:“陛下,孟侍郎求見。”
賀蓬萊端着碟子下去。那點心冷透了,蟹肉便有些腥,他也不吃了,叫人一并拿掉。
孟蘅入殿時長樂攏衣裳站起來,不待她下拜便叫道:“侍郎免禮。侍郎用過飯了麼?”
孟蘅道:“回禀陛下,臣已用過了。夤夜拜見,是要奉送最新邸報。”
長樂便從榻邊坐下,“我有些頭痛,侍郎念給我聽吧。”
孟蘅隻好領命,從頭瞧了一遍,道:“秦灼已率麾下部曲抵達柳州,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?”
蕭伯如搓開薄荷油按腦仁,沒有立刻回答。
她當初與秦灼做交易,沒想到秦灼竟有蓄兵之舉,那這盟友就變成了肉中釘。可同樣,秦灼既然在宮傾之日救走蕭恒,想必已經知道是她助蕭恒入宮弑君。
這是蕭伯如最要命的把柄。
她對秦灼欲除之後快,卻也不敢輕舉妄動。
秦灼若将此事抖落出去,必然惹得紛紛物議。她一個女人登基,皇位尚不穩固,秦灼若狗急跳牆揭發此事,隻怕又是一場動蕩。柳州是秦公湯沐邑,秦灼前往雖不算叛逆,秦善卻也容不得他。
何如坐觀虎鬥,等着狗咬狗呢。
蕭伯如睜開眼,瞧着銅鏡中自己的臉,嫣然笑道:“這樣,侍郎替我下一道密旨給秦大公,他自己的家務事,自個料理去吧。”
孟蘅依言領命,正要告退,卻聽蕭伯如輕輕叫一聲:“姐姐,如今更深露重,路少行人,一個人回去到底不安全。不若留下。”
孟蘅一顆心輕輕一顫,擡眼看她。
甘露殿燭火搖曳,紅帳低垂,蕭伯如打開一盒香膏抹手,女人體香融混在蘭草香氣裡,随香爐中的沉水氣息幽幽拂面。她像有些熱,微微松了領口,露出大片雪白的胸部肌膚。接着拿一枚梳子梳頭。
那半副鴛鴦玉梳。
榻前,蕭伯如羅裳半解,現在不是皇帝而是獨守空閨的女人。
孟蘅立在原地,默然片刻,終于拜道:“臣尚有公務料理,先行告退。”
梳齒磨過長發,細微、尖銳地叫了一聲,蕭伯如臉上笑意依舊,颔首道:“侍郎好走,叫人給侍郎提盞燈。”
孟蘅再拜離去,殿門也輕輕閉合。蕭伯如看向鏡中,突然有些理解帝王的三宮六院。帝王握不住故人也握不住心,隻能沉湎在肉卝欲裡找情意。孟蘅雖再度追随她,卻隻肯與她做君臣不肯與她做情人。
她的确有些冷了。
帳外蠟炬成灰,蕭伯如陷在床上,手腕低垂下去,成親日戴上的那隻金臂钏叮鈴響了一聲。她突然叫道:“宣金吾衛大将軍範汝晖觐見。”
一聲令下後,會有全副武裝的範汝晖在她榻前跪倒,蕭伯如會含笑看着他,将自己赤條條地從衣裙見解放出來,用那隻戴着金臂钏的手捏起他的下巴。
範汝晖的畢恭畢敬比不上虞山銘的野性,但長夜漫漫,倒也夠了。
***
秦灼馬入柳州天色已黑。
街上别說行人,連個打更的都沒有。一派幽冷裡,家家戶戶門窗緊閉,檐前卻亮着白慘慘的紙燈籠,夜風冷飕飕一吹,滿街白燈搖晃,百鬼穿梭一般。
騎隊馬蹄都綁了蓖麻,踏在路上動靜輕,可到底數千之衆,聽着便像悶悶擂鼓,但無一家開門探看。
陳子元忍不住打了個寒戰,“殿下,我瞅着怎麼這麼瘆得慌呢?”
褚玉照道:“有句老話叫辰州的跳屍柳州的鬼,柳州是打棺材的老地,隻怕南北喪事都要從這兒買壽材。白事沾久了,自然陰氣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