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吧。洗淨塵勞,解脫業障,三千大千世界,皆詣佛所欲聽經法。諸來會者皆遍充滿。皆從我聞上西天。
皆從我聞上西天。
殘陽如血,唐東遊仍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勸告:“鄉親們哪,活動活動,粥就要熬好了,粥就要熬好了!”
而西天佛祖的感召下,百姓不約而同地背棄他。
鑼鼓震了最後一下。
身邊士兵踣倒在地。
火把熄滅了。
……
蕭恒擦亮火折,再度點燃炬火。
他終于表露出點久餓之人的痕迹,手指輕微顫抖。他将火把遞給哨兵烤手,打簾走入帳内。
帳中,吳薰兄妹圍一口熱鍋而坐,鍋中,一塊浸了鹽巴的半舊襖子翻騰鼓舞,是吳月曙發妻親手為他縫制的最後一件舊衣。
本該着此衣的吳月曙鳥面鹄形,正端起酒杯,手掌不住戰栗,酒水潑濺大半。
吳薰也相繼捧酒,忍不住低泣落淚。
這情形有些古怪,蕭恒在帳門邊叫一聲:“使君。”
吳月曙手指一抖,啞聲笑道:“将軍來了,有事。”
蕭恒說:“我來和使君商議口糧的事。”
“羅雀掘鼠,方圓百裡已絕寸草,哪還有什麼口糧。”吳月曙苦笑一聲,由吳薰攙扶着持酒站起,“将軍本是局外人,受潮州拖累陷此絕境,是我愧對将軍。時至今日,在下也說不出當牛做馬的空話,這杯酒,給将軍賠罪了。”
他舉杯要飲。
一隻手飛快鉗住他的手腕。
吳月曙愕然,面前這個久餓之人,竟能迅疾有力如故。
蕭恒牢牢注視他,他的眼光仍舊銳利。
“你想帶着她死。”蕭恒做出判斷。
酒壺中砒霜之氣如同蘭草,濃香陣陣,麻人神經。
吳月曙熱淚滾落,整個人像在蕭恒手中化作膿血。他向下流去,女子掩泣聲裡,蕭恒冰冷地松開手指。
酒水潑在地上,激起白煙。
吳月曙持住吳薰的手,“一旦城破,吳氏于淪敵手,下場何止一死?阿薰……她更是個女孩子。”
他哀求道:“将軍,請給我們這個成全。”
蕭恒看着他,“城還沒有破,使君此舉,是成全對面去了!”
“朝廷已棄潮州,各州府衙已棄潮州,我們沒有援兵、沒有糧草,時至今日,連死人的屍體都吃了幹淨!我等龜縮後方倒也無妨,可将軍,你是坐鎮前線的先鋒,莫說其他将士,你自己一日能吃上一口東西?将士們連弓都拉不開了!”
吳月曙劇烈咳嗽兩聲,緩了口氣,“我身為刺史,愧對潮州,苟活多日,已是無顔至極。如今隻能以死謝罪……”
“人棄我,我不自棄。不自棄,就還有生路。”蕭恒冷冷打斷,“段映藍要的是屠城,使君一撒手,潮州才是真的完了。我尚且活着,論死,還輪不到使君。”
吳月曙問:“将軍有了決斷?”
蕭恒目光移向熱鍋。
鍋中,皮襖久煮,片片翻上湯面,鮮豔如生肉。
他難得遲疑了。
吳薰看向蕭恒,突然問:“将軍要再次突圍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潛出借糧?”
蕭恒搖頭。
“總不能再次偷襲西瓊糧草。”
“将士已作不得戰。”
吳薰了然,“将軍的決斷,就在城中。”
蕭恒深深看向她。
吳薰道:“這個決斷,很艱難。”
蕭恒說:“隻是别無選擇。”
她久久注視他,忽地粲然一笑:“妾明白了。”
蕭恒油然而生一種古怪預感,吳薰未問一句,卻已洞悉他的殘酷計劃。未蔔先知,仙人神力。仙人向來慈悲,她卻袖手不加阻攔。
此時此刻,她向他微微一福,體态輕盈,宛如青鳥。她青草般的衣裙低垂,是遍生仙卉的羽翼微振。
她正舉翅欲飛。
吳薰說:“将軍也入座吧。”
吳月曙叫一聲:“阿薰。”
吳薰笑道:“阿兄,将軍說得對,我們不到絕路。”
她探手去捉那酒壺,下一刻,被吳月曙按住手掌。
兩兄妹角力般地相望。
終于,那隻男人的手退回去,任由女人将砒霜毒酒傾絕在地。
蕭恒從桌前落座,也分得了一碗獸皮棉絮的渾湯。
吳薰抱來最後一壇酒,重新取碗給他們倒滿。
蕭恒擡頭,見臂上懸挂一把寶劍,不由奇道:“使君是文士,竟也會用劍。”
吳月曙道:“我是由溫國楊公察舉而上的,當年出任潮州,恩師曾授我此劍,對我講,天下已然瘡痍遍布,潮州也不再是魚米之鄉。他勸不住我,隻能将此劍贈給我,若我有身敗名裂的一日,留給我做不受鍛煉之辱的退路。”
“使君當年赴任,求的是什麼?”
“大展宏圖,澄清吏治,讓治下百姓活得更好。”
“到今日,不曾更改?”
“改了。”吳月曙說,“今日,我隻求他們活着。”
盡是求不得。
一片死寂裡,吳薰起身步到壁下,回眸莞爾道:“二位但請飲酒,妾與二位舞劍助興。”
她嘩地掣出壁上寶劍。
劍光如秋水,眸光如秋波。
吳薰身如遊龍,衣裙飛舞,青虹斜出。劍鋒挑、刺、翻、卷,銀花火樹重疊怒放。陡然間,壁上劍影刺入人影,像破腹,像天裂。下一刻,吳薰旋然托劍而起,手中是新生兒也是五彩石,她在分娩,也在補天。
蕭恒持酒不飲,靜靜注目。吳月曙淚流滿面,擊節歌道:“我所思兮在太山,欲往從之梁父艱。側身東望涕沾翰!美人贈我金錯刀,何以報之英瓊瑤。路遠莫緻倚逍遙,何為懷憂心煩勞!”*
歌罷,涕滿衣襟。又複歌、複舞、複擊節而起。
……
蕭恒難得睡了一個好覺。
他酒量向來不錯,或許是饑餓勞乏的緣故,昨夜竟酩酊大醉。醒來正伏在桌邊,對面吳月曙抱酒碗仰面倒地,臉上淚痕未幹。
一旁,吳薰不見人影,壁上劍鞘空空。
她大慈大悲的笑容從腦中一閃而過。
不祥之兆。
蕭恒腿跪得發麻,撐案起身時哨兵闖進帳中,失聲叫道:“将軍,使君,快去城頭瞧瞧吧,吳娘子她……”
這一聲如同霹靂,吳月曙驚醒過來,顫聲問:“吳娘子怎麼了?”
“吳娘子昨天叫人把祭祀稷神的大鼎搬到了城下,這燒熱了鼎,拿劍站在城頭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