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東遊當夜沒有找到蕭恒。
三日之内,潮州州府公廨上下沒有一個人找到蕭恒。
都說蕭恒畏死而逃。
折沖府全部出動,在整個潮州境暗中搜尋。挨家挨戶問了許久,才打聽出點苗頭:蕭将軍三天前出現在西邊的山坡。
吳月曙不敢耽擱,親自帶人往山坡去。如今寒冬臘月,嚴霜滿地,因前一段掘植而食,坡上已無寸草。白太陽孤零零挂着,底下立劍般刺着一根矮矮的墳樁。
土堆前立着一塊充當碑石的木頭,被削得平整幹淨。
上面用炭石反反複複描着幾個大字,筆痕力道之大,似乎要将炭條撅斷。
吳月曙腦子一響,撲地一聲跌跪在地上。
——吳氏薰娘之墓。
數日前,蕭恒拎起她的軀幹,解肉烹煮得毫不留情,卻又在釜盡鍋空後收殓她的屍骨,不聲不響地替她立碑築墳。
吳月曙伏地戰栗許久,突然聽呂歸鳳叫一聲:“什麼人?”
他擡頭,山坡後,露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,頭頂紮兩個揪。
吳月曙摸了把臉,向他招手道:“孩子,來。”
小孩猶豫片刻,方慢騰騰挪步走過來,手裡還拿着一根枯裂的樹枝。吳月曙柔聲問:“你在這裡做什麼?”
那孩子嗫嚅:“我一直在這兒。”
吳月曙問,“哦,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?穿黑衣服,又高又瘦,很英俊,看着也有點吓人。”
那小孩問:“蕭将軍嗎?可蕭将軍不吓人的。還有飯吃的時候,蕭将軍還給我們家送過米呢,他可好了。”
吳月曙目光一動,握住他胳膊,急聲問:“蕭将軍往哪去了?他同你講了什麼?”
小孩想了想,說:“阿爹說,這邊有樹枝,帶我來撿過,煮了吃。阿爹沒了,阿娘走不動,我就自己來。那天早上我看見蕭将軍,我說你是蕭将軍嗎,蕭将軍蹲下來看我,說他是。我就分了他一根樹枝,告訴他可以回家煮湯。蕭将軍問我是不是日日都來,然後說,想拜托我一件事。”
“蕭将軍說,這裡有一位姐姐,叫薰娘,以後有糧食吃了,要記得她。每年臘月初九,告訴大家來看看她。我問蕭将軍,我們真的會有糧食吃嗎?蕭将軍說,這位姐姐是神靈,會在天上保佑我們不餓肚子的。我又問,将軍拜托我,自己去哪裡呢?”
吳月曙顫聲問:“将軍如何說?”
“将軍說,他要離開了,去很遠很遠的地方。我問,不回來了嗎?将軍說,不回來了。”
呂歸鳳低聲道:“他真的要走。”
吳月曙不吭聲,仍問那孩子,“還有嗎?”
小孩有點不好意思,“我說,将軍走了,我就做将軍一樣的大英雄。将軍不說話。我就問,難道做英雄不好嗎?”
他掰着樹枝嘟囔:“将軍說好,但我聽上去,總覺得不是很好。”
吳月曙沉默一會,問:“将軍往哪邊走了?”
小孩指了指西方。
吳月曙繼續帶人往西,問過賣唱的乞讨的,訪過老婦幼童,發現短短三日内,蕭恒竟将潮州境走過大半。這種濃烈的告别意味讓衆人心下惴惴,這說明蕭恒的确做好了離開潮州的打算,但他早已杳無蹤影。
第三日夜,彭蒼璧率兵再至城下,天外開始落雨。
唐東遊萬念俱灰,整個人跌坐下來,像一堆盔甲攤了一地。石侯上前攙他,唐東遊卻似有千斤重,如何也扶不起。他撐住石侯手臂,喃喃道:“石猴兒,好人不長命是真有點道理哈。”
石侯鼻子一酸,叫:“将軍,蕭将軍能長命百歲的。他走了,他能的。”
唐東遊愣愣看他,說:“好兄弟,咱們都知道,蕭将軍不會走的。”
石侯埋頭不語。
唐東遊笑道:“你也知道,我打上秦少公的門要糧,連蕭将軍一塊罵了,他那時候還……”
唐東遊突然不說話了。
石侯見他從地上爬起來,神色慌張,都不知道先邁哪個腳,沖石侯急聲叫道:“秦少公的院子,那個院子!馬、石猴兒,牽我的馬!”
這場雨雖密,卻下得不怎麼大。唐東遊從院前躍馬而下,跨進院門,遠遠望見窗中暈着一星燈火,腳步一個踉跄。
他擡臂把臉一掃,大步沖上去。
蕭恒背身坐在秦灼屋裡,一動不動,像塊石頭。榻前羅帳低垂,似乎有人遲睡未起。蕭恒在透過帳子看那個人。
唐東遊聽過京中有養相公娈童的風習,一直鄙夷不屑,因此也不怎麼瞧得上秦灼,早前連蕭恒都一并羞辱了。私底下将士也議論過,說那詞叫什麼,龍陽還是分桃?唐東遊大罵道,那他媽的叫狼狽為奸斷子絕孫!兩個男人胡搞亂搞,休論臉面,他媽的祖宗老子都不要了!
直到現在。
現在,他在蕭恒眼眶中看到一股幽深的光芒,那光芒的含義遠逾亵玩之輕薄、□□之浪蕩。一個男人往床上看不是邪念淫思而是生生死死,唐東遊不得不為之震撼。他就這麼陡然想起,很多年前他爹把最後一個餅子讓給他娘,眼中也是這樣的目光。
他爹為了他娘而死。
蕭恒仍靜靜坐着,像沒發覺他一樣。
雨密密地打瓦當,就像打在天靈蓋上。唐東遊靈魂出竅,三魂六魄沉浸在這無上神聖的肅穆裡,直到蕭恒開口:“來了。”
唐東遊不說話,快步上去抓住蕭恒手臂就走。蕭恒也不抵擋,由他拉出院門。
門外,石侯一人兩馬地等候。
唐東遊連挾帶抱地推他上馬,邊替他擡腳認镫,邊大聲叫道:“使君帶人從西邊找,一會也該到這邊來了。姓彭的守在正門外頭,我給将軍開東門,将軍快走!去找秦少公,走得越遠越好!石猴兒,到時候我上城樓,你配合我給将軍開路!”
他把缰繩遞給蕭恒,蕭恒接在手中,突然叫道:“東遊。”
他笑了一聲:“這輩子,值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