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東遊一愣,擡頭時眼前突然一花。
蕭恒揮手砍在他後頸。
石侯忙抱住癱倒在地的唐東遊,蕭恒捉緊馬缰,低聲說:“帶他走,好好看住他,這幾日别叫他出城。”
雨夜裡駿馬長嘶。蕭恒猛地一摔馬缰,喝馬向城門方向直直奔去。
是正門。
身後,明火執仗的動靜越來越近,隐約有人聲叫喊:“有沒有看到蕭将軍?今日是最後期限,誰能提供蕭将軍行蹤,明日能多領一鬥糧食!”
石侯轟然跪倒在地,沖蕭恒背影嘶聲大聲叫道:“将軍!将軍啊!這就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!這就是你拼死捍衛的潮州!”
蕭恒沒有回頭。
***
大片油布遮蓋糧車,人馬伫立夜雨之中。
彭蒼璧拍拍肩甲,呼氣如同白煙,“冬雨冷啊。崔将軍一個女人家,還是進去避避吧。啊?”
崔清衣銀甲,淡淡道:“末将職責所在,無須大帥憂慮。”
雨幕後蓦然響起轟隆一聲,彭蒼璧收斂神色,眼看面前城門緩緩打開,一人一馬的身影馳向陣前。
副将高喝一聲:“來者何人?”
那人叫道:“并州蕭恒。”
彭蒼璧雙腿一打馬腹前往陣前,卻不想令人聞風喪膽的叛軍頭子竟是這麼一個少年人。他微收缰繩,颔首道:“蕭恒,蕭将軍,久仰大名了。”
蕭恒冷冷看他,“我已應約而來,不知彭将軍何時放糧?”
“容易。”彭蒼璧道,“不過蕭将軍的身手我有所耳聞,你弑殺先帝時,一把劍能孤身闖出十數道宮門。有這樣的神通在身,在下不得不思慮周全。”
“你要怎樣?”
彭蒼璧聲音一凜:“我要你廢了使刀的那隻手!”
蕭恒雙目微眯,一動不動。
彭蒼璧啧聲道:“蕭将軍,咱們是做買賣,總得拿出點誠意。你不想潮州百姓因為你活活餓死吧?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。”
蕭恒一松馬缰,跳下馬背。
見他突然行動,大軍齊齊搭箭拔刀。彭蒼璧握拳示意不要妄動。
蕭恒舒張右手,用左手拔出環首刀。
他做什麼都幹淨利落,刀鋒橫在腕下,驟然抽刀一劃——
雨嘩啦啦下,血嘩啦啦下。蕭恒手起刀落,眉毛沒皺一下。
彭蒼璧眼中爍起一絲激賞,大聲叫道:“好,是個爺們,仗義!扔刀!”
蕭恒擡手把刀抛在地上。
彭蒼璧手臂一揮,當即有數名士兵上去捆縛蕭恒。蕭恒兇名遠揚,他們也不敢怠慢,專門挑了獵捕野獸所用的繩子,銅筋鐵骨也掙斷不了。
“帶下去,好吃好喝地招待。傳我的令,誰敢對蕭恒不敬,我親手斷他的狗頭!”彭蒼璧高聲叫道,“賊首伏法,潮州歸順,在下承陛下之聖德,奉诏,放糧!”
***
西瓊攻城之際,潮州在冊兵丁兩萬餘人,百姓五萬餘口。至彭蒼璧放糧,全州上下活口不過三千人。滿地餓殍,遍野白骨。五步一冢,十步一墳。
饑荒得以暫緩,短暫的狂喜之後卻是無窮沉默。吳薰烹身以飼開了潮州殺吃活人的先例,而執行這套制度的罪魁又自投羅網舍身換糧。所謂升米恩鬥米仇,如今鬥米在眼,才想起每一口粥都是蕭恒的血。
州府開始商議給吳薰設祠立廟,但沒人敢提及蕭恒。除了唐東遊,處置蕭恒的決議他們衆口一詞。對吳薰他們大聲歌頌:她竟讓我們吃她的血肉,我們必須對她感恩戴德!而面對蕭恒他們又換了嘴臉:我們現在的處境都是叫他害的,不吃他又要吃誰?
吳薰是舍身取義,要贊美。蕭恒是被逼而死,是忌諱。
州府因膽虛閉口不言,百姓因痛苦泣不成聲。
從前闾裡傳聞的好漢、戲中演義的神仙是公子檀、是關公、是如來佛祖十八星宿,如今他們統統排到蕭恒之後。那些是虛妄的香火,蕭恒是親手把他們托起來的英雄。最初的糧食是蕭恒帶來分發的,最危難關頭的潮州是蕭恒身先守衛的,最饑馑時刻他們那丁點口糧是蕭恒從嘴裡省下的,而如今的溫飽也是蕭恒拿命換來的。他不是遠在天邊的偶像,他是替人補過屋看過病、守過城門也守過家門、為人抱薪而即将凍斃風雪、也會餓也會痛的,人。
在報複性地進食三天後,潮州百姓不約而同地捐出一半口糧,在西堤山坡給蕭恒做了一個無比盛大的水陸道場。不是祭祀是祈求,對神明絕望的潮州人跪拜潮州新生的神明吳氏薰娘,祈求她保佑蕭恒逃過一劫。
這場法事被地方志和史書記錄在冊,州府公員也全部到場,被眼前景象震驚得難發一言。無分男女老幼,不論士農娼丐,三叩三拜後伏在地上,齊聲祝頌道:
“各殿閻羅擡貴手,諸天神佛懇聽聞。”
“不願自此飽口腹,但求全我蕭将軍。”
***
有關蕭恒對這場抛棄的态度,曆代沒有明确記載,蕭玠手記中也沒有過多記述,他隻在《土地》篇結尾處這樣寫道:
“父親和潮州的戰線并非無堅不摧,他們的血肉關系經曆了一次嚴酷考驗。懷帝的大将軍彭蒼璧率軍隊和糧車降臨,在糧食救濟的巨大誘惑之前,父親被這座城市抛棄,像腿傷痊愈的人再也不想看到的一輛輪椅。
父親不記得生身父母,一生都在扮演一個弑君的暴徒。但對這片他辜負過又被哺養過的土地,他獻上了最大的孝心和忠誠。
離開之前,我父親走向最西,最後一次把雙腳紮進潮州的土地。此時雨過天晴,積水随溝渠排去,像廢血跟随代謝排出身體。父親俯身,像之前無數次一樣,再度察看田埂的秧苗。但當時的潮州已無寸草。幹瘦的紅土裸露在外,像母親乳卝房貧瘠的胸膛。
殘月在天,看着我父親從田間跪下,把臉頰貼在紅色土地上。夜色裡他一身黑像一身紅。天幕下,父親嬰兒般蜷縮,像大地新娩出的一團血肉。
一定程度來說,潮州生活為父親的身份下了定義,他終其一生都是個農民。父親在這裡經曆了他生命農場的最長雨季,救了他快渴死的命但也差點把他澇死。但潮州的紅土卻給了他黑土地一樣的踏實。他一生都要在這貧瘠酸澀的泥土裡锲而不舍地種糧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