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州這幾日陰天,院裡草木多,更是霧蒙蒙地發冷。兩人出了門走一會,秦灼才問道:“這人叫什麼?”
陳子元道:“隻說姓蒙,都叫他蒙八郎。”
秦灼又問:“之前那位‘仙師’可是假面示人,如今隻見身形,長史便确定是他?”
“長史聽他聲音耳熟,他手上有塊疤,約莫認不岔。”
秦灼點頭,“宗戴選女是為了煉制‘觀音手’解藥,隻怕這位蒙八郎也是為此而來。”
陳子元道:“殿下說的正是,燈山那邊遞過來消息,說前一段京中出了事。”
“影子每年都有一次集會,專門為了發那一粒解藥。這回朝廷做了埋伏,将一批青泥一鍋端了。似乎他們内部有了龃龉——也是,一年就給一個人解藥,這不耍猴玩嗎。要是大批的青泥不幹了,要造反,為了平息衆怒還不得加緊多弄些解藥來?”
“隻怕他采買這麼多罂粟芽,也是煉制解藥所用。”秦灼緩慢撚動扳指,“觀音手的解藥。”
陳子元知道他想起誰,沒吭聲。
秦灼道:“去瞧瞧。”
陳子元突然打退堂鼓,“殿下,他們影子的事,其實和咱們沒啥幹系。”
秦灼隻說:“事涉罂粟買賣,阿芙蓉一旦流毒境内,遭殃的還是我們。”
陳子元欲言又止,秦灼卻不給他吞吐的機會,當即道:“你和我走一趟,叫虎贲就地埋伏。蒙八郎管着解藥,在影子裡的階位不會太低,想必會有青泥護衛。知會衆人,務必謹慎行事,最好能拿下活口。”
陳子元知道秦灼的性子,勸也無益,總歸要陪他去一趟,還是領命下去叫人。秦灼回了趟屋,從匣子底拿出一封幹淨帕子打開,裡頭是一張陌生面孔的面具。
他先拿了隻小盒,擰開是一方晶瑩膏體,正準備搽在臉上,忽然聽門外輕輕叫一聲:“殿下。”
阿雙輕輕推門進來,問:“殿下要出門?”
秦灼笑道:“是,出去談生意。”
“殿下還是坐車吧,别騎馬了,昨夜膝蓋疼了半宿呢。”
秦灼道:“藥油也一直抹着,早就見好了。這幾天太濕冷才有些發作,别擔心。”
阿雙仍微蹙雙眉,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荷包,“先前縫給殿下祛寒的荷包有些脫線了,還是阿霓瞧見的。妾方才補了幾針,殿下出門就戴着吧。”
秦灼接過來挂在腰間,道:“你同阿霓有什麼要捎的物件?頭油胭脂,春衣缺嗎?”
阿雙笑道:“哪有這些麻煩事,去年殿下給裁的春衣才穿了幾穿。”
秦灼道:“那我就自個給你們看着買了。順路有家點心鋪子,蟹粉酥做得不錯,你素不愛吃很甜的,這個倒可以嘗一嘗。”
阿霓應是,又悄聲下去,臨出門時又回頭,終于道:“殿下,腿上的毛病不是小事,你一定仔細。”
秦灼微笑着向她颔首,待阿雙出去,他目中笑意淡去,對鏡拿起面具。
***
蒙八郎從雅間落座,沉眉打量面前二人。
一個面貌俊朗,卻是個毛頭小子。另一個和他相仿年紀,相貌普通,氣度卻不凡,聲音也溫和:“八郎遠道而來,着實辛苦。”
蒙八郎笑道:“沒想到甘郎年紀輕輕,竟是五百畝良田的當家人。”
秦灼亦謙讓:“不過祖上有幾畝薄田,莊稼又沒什麼利頭,不如種點旁的東西。生意能走動,也全賴八郎慧眼相識。”
話音又一轉:“隻是八郎一茬便要掐了我滿地的罂粟芽,我今年剩下的生意便打了水漂,這生意到底怎麼做,咱們還要再商量。”
蒙八郎道:“甘郎是怕我躲賬?”
秦灼笑道:“哪裡,既然誠心相談,不若開誠布公。這五百畝芽苗,八郎能給我多少款項?”
蒙八郎手指蘸了茶水,在桌上寫了個數目。
陳子元肉跳心驚,差點越過秦灼一口答應。
秦灼瞧那水漬漸漸幹透,方含笑道:“八郎是急用了。”
“銀子我已帶來,随時可以交付。”蒙八郎道,“但在下圖快,罂粟芽放老了不值錢,十日之内,還要勞煩甘郎替我采摘完畢。勞工的錢,我也可以墊付。”
陳子元想,是他媽真不差錢。
一旁,秦灼欣然答允,又拿出契書,二人簽字畫押。
生意談得順利,酒菜又添置上來,秦灼親自給他滿酒,笑道:“合作愉快。”
蒙八郎接過酒,突然沉默下來。
陳子元心提到嗓子眼。
片刻後,蒙八郎掐着酒杯擡起眼,笑道:“甘郎,從我面前用毒,是否班門弄斧?”
陳子元心中一駭,這毒是燈山專門制來的,無色無味,蒙八郎隻瞧一眼竟能明辨。
話音落時銀光一閃,陳子元長刀出鞘,直襲向蒙八郎頸側。
蒙八郎穩坐不動。
一隻鈎鎖飛躍而下,鷹爪般擒住陳子元刀口。幾乎是頃刻之間,兩條黑影騰挪閃動,手中兵器晃如銀霧,快得看不清形制。陳子元迅速振臂一繞,鎖鍊絞上闆凳,木塊四分五裂時長刀終于掙脫鈎鎖。
同時,秦灼猱身向外一滾,一枚飛刀釘在他坐過的位置,入木三寸。
他當即喝道:“拿下!”
四面八方僞裝食客的虎贲軍當即一擁而上。十數健兒,竟不及那二人更快。
陳子元壓根不用細看身法,隻那詭異的速度和驚人的力量便将身份昭然揭露:這是兩個青泥無疑!
陳子元咬牙揮刀,震得手臂發麻。
他前所未有地想念蕭恒,前所未有。
如果蕭恒從天而降,給他們殿下招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。
鈎鎖靈活如刺客的一隻手,直射如箭,彎轉如蛇,在他屈身招架之際直直奔向他的胸口。
陳子元提刀遮擋的前一刻被秦灼撲身撞開,二人滾翻在地,秦灼喘口氣喝道:“二位端的是忠心耿耿,卻不知是平白替人賣命。青泥俱受觀音手之苦,貴主每年卻隻發一枚解藥,這不是擺明叫你們自相殘殺互與阋牆嗎?你們一年到頭刀頭舔血,貴主卻連二十歲都不叫你們活過,自己想想,不心寒嗎!”
蒙八郎立時大喊:“休聽他胡言亂語,還不拿他性命!”
飛刀又襲,密如雪片。秦灼劍花激蕩之際,掉落地上的鈎鎖瞬時一彈,鋒利的鐵刃大張,當頭向秦灼顱骨抓來!
秦灼躲避不及,擡臂一遮。
鐵齒并未入肉。
鈎鎖鎖鍊猝然一抖,半空失力般當啷一聲砸在地上。
兩名青泥驟然倒地,手腳僵直,渾身顫抖,像突發了什麼急症。
秦灼瞳孔猛地一縮。
蕭恒觀音手毒發之時,正是這種反應。
怎麼會這麼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