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姓将士自覺讓出條道,道路盡頭,秦灼默然跳下馬背。
這是那晚之後,秦灼第一次再見蕭恒。短短一夜,他完全像換了個人,或者說他像一個死去的人,不似得償所願反似遭受了緻命一擊。入了暮春,春罂粟爛漫如血,蕭恒穿一件鴉青色粗布箭衣,腰背挺直,右臂脫弓之弦般地搭在腰側,腰間沒有挂刀。
秦灼一身素白地走上前,蕭恒仍盯着他的臉,一時默然。
梅道然瞧瞧他二人,将火把遞過來,催一聲:“将軍。”
蕭恒回過神,接在手中走上前,将第一把火投進去,夜色裡罂粟暗紅色的血液沸騰起來。
緊随其後,他列隊的将士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紛紛把火投進去。這種點燃一切的儀式感像極原始部族的太陽崇拜,嘩地一聲,罂粟涅槃,罂粟怒放,罂粟在煉獄裡不得超生。而太陽猶在旁觀。
每個人都聞到鮮活的死亡氣息,但死亡不好嗎?酒是死亡的五谷,人們無比熱衷将它的屍體喝下去。金銀是死亡的礦石,卻連骨灰都能叫人魂牽夢萦。女人是死亡的少女,有人享受她們死亡的一刻,有人在她們死後一直享受着。勝利更是由無數的死亡的白骨堆砌而成。而阿芙蓉是罂粟的死亡。它太美了,美到極緻就招來罪惡。
這句話在今日的節點上看,很多年前被耳聞滅燕的秦灼說過一次,很多年後他的聲音經梁昭帝蕭恒的嘴唇釋放出來。奉皇年底古戰場已成耕田,蕭玠陪伴父親立在壟上,問,誰?你說誰?很多年前的秦灼說,土地。很多年後的蕭恒說,一切。
這把罂粟火夷平黑夜,燒進黎明。夜風起來,火葬的氣息吹進鼻腔,是一種血肉的焦臭和像酒像藥像女人的芳香。火光的汁液順着田壟流淌下來,将士甲胄映得發白,百姓衣衫熏成灰色,他們披麻戴孝,他們銀裝素裹。隻有這時,才能窺見蕭恒秦灼之間的丁點默契,或者說異樣:所有人都往後退着,隻有他們一動不動。所有人都變成白色,隻有他們一個發黑一個發紅。死去的火跟重生的火。
野火殆盡時所有人都期待蕭恒說些什麼,但他什麼都沒說。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,這不是結束隻是開始。蕭恒從不廢話,隻做不說。就像現在,秦灼站在他身邊,他依舊無言以對。這種默然甚至不是尴尬而是尊重,他主動說什麼都是對秦灼的侮辱。至少他以為是。
于是秦灼先開口:“不早了,先回去歇息。”
蕭恒漆黑的眼珠粼粼一轉,他應了聲。百姓士兵得令散去,蕭恒摸了摸黑馬臉頰,說:“上馬吧,我替你牽馬。”
秦灼看他一會,翻身上馬,雙腳踏上馬镫的瞬間,驟然揮鞭大喝一聲:“駕!”
他耐不住這氣氛,一刻也待不下去。他本以為自己大方得體地來,兩人便能暫且揭過,穿上褲子冠冕堂皇講該講的事。那四年裡一直如此。但見了蕭恒那一刻起他就知道,這全他媽是屁話。
蕭恒想開口又低下頭,想觸碰又縮回手,明明隻他媽睡了一覺,蕭恒那小心翼翼的愧疚卻像辜負了他或□□了他。他真是瘋了才會來找蕭恒,在這一夜餘溫未褪的時候。
真是瘋了。
夜風呼嘯裡馬蹄聲緊追其後,秦灼瘋狂抽動馬鞭,馬蹄越催越快。白馬一聲高鳴,蕭恒已縱身躍到秦灼馬背上搶過缰繩。
蕭恒左掌幾乎将繩纏到肉裡,黑馬吃痛擡蹄仰身,秦灼不免撞到他懷中。那人炙熱急促的呼吸噴在臉邊,秦灼渾身一顫,劈手去奪缰繩。
兩人呼吸粗重地糾纏搏鬥,激烈得像場前戲。秦灼被他束在臂彎,蕭恒不用右手,左手力氣卻也非常,他把秦灼勒向懷裡時勒緊馬缰。黑馬急速的奔跑減緩,終于在長長籲聲中止步不前。
蕭恒松開缰繩,秦灼揚手就是一個耳光。
太響了,震得秦灼掌心發痛,蕭恒卻一動不動。他撤回手臂,低聲問:“能好好的嗎?”
秦灼胸中一澀,手指顫了顫,蕭恒已跳下馬背,轉頭向自己的白馬走去。
***
秦灼仍住在溫泉别苑,一應物什已收拾妥當。秦灼問一句:“蕭将軍宿在何處?”
侍衛道:“将軍原本住在對面廂房,說這幾日忙活,剛叫人把衣裳拾掇走了。”
陳子元瞧秦灼,秦灼面色不改,陳子元不敢去問。榻前遮一道屏風,秦灼往榻邊坐下,便見枕畔放一隻小缽,擰開一瞧,裡頭是清涼消腫的藥膏。
陳子元正走到屏風邊,探頭瞧見,進也不是退也不是。心中一時惴惴,隻怕他揮臂就要掼那隻藥瓶。
秦灼紋絲不動,許久方道:“你出去。”
陳子元頓時松一口氣。心道還是蕭重光有法子,見了面就不拗了,果然還是見面好。這麼瞧,殿下真收他在房裡也不是全無益處。
等了約莫一刻,裡頭仍沒動靜。陳子元隔屏風去瞧,秦灼已合衣躺在榻上睡了,但陳子元聽他的呼吸,便知他沒睡着。
陳子元進去掐了燈,一時也沒走,反倒從榻底坐下,和從前那麼多個日夜一樣。秦灼不避諱他,過去什麼樣子都叫他瞧見過。那時候身邊除了陳子元和鄭永尚再沒一個人。
念及此,陳子元卻有些窩心。
現在竟有個人會關照他了。
第一次給秦灼守宮門時陳子元聽着動靜膽戰心驚,那些人一走,他怕秦灼有個萬一也顧不得什麼,匆忙趕進殿裡。殿中氣息濃郁,錦繡淩亂,一派淫靡景象。秦灼□□地仰臉躺在案上,不知有沒有氣。他吓得大哭,連聲叫殿下,叫了半天,秦灼眼皮動了動,許久才認出他是誰,張了張嘴唇,幹澀道:“水。”
秦灼聲音從耳邊回蕩,宛如魔音。陳子元渾身劇烈一顫。他像看見另一個黃昏,自己打帳挂鈎,床帷底秦灼蜷作一團,每寸肌膚都透出異樣的薄紅。淮南已去許久,秦灼呻吟聲卻毫無停息。他渾身一層濕淋淋的水光,緊緊抓住陳子元臂膀,喉中“啊啊”作響。陳子元大驚失色,見榻邊放着一隻空匣,裡頭異香殘存,似乎放過什麼藥物。
陳子元扶起他,“……殿下?”
秦灼伏在他膝上,攥緊被褥,突然爆發聲嘶力竭一道大叫,漸漸恸哭起來。
淮南好用奇技淫巧,秦灼卻從未如此情緒失控過。陳子元心亂如麻,忙用被子擁住他。
秦灼臉埋在亂發裡,仍有氣無力,恨聲說:“他把我毀了。”
他失聲痛哭道:“陳子元,陳子元,他把我毀了啊!”
……
秦灼突然開口,陳子元吓了一跳。
秦灼仍向裡側卧,背身道:“你覺不覺得,他右手有些不對勁?”
陳子元心領神會,偏故意問:“他,他是誰啊?”
秦灼氣息一動,似乎要叱,尚未開口便被外頭動靜打斷。
門外侍衛叫了句什麼,當即腳步聲、跑馬聲響起,滿院作動起來。陳子元忙出門去問:“怎麼了?出什麼事了?”
那侍衛跑了一半被拉回來,忙扒拉開陳子元的手,急聲道:“蕭将軍去剿黑膏,叫那群王八羔子攮了!哎陳将軍咱們回來再說,卑職得先走了!”
陳子元沒抓住他,正想說辭搪塞秦灼。一轉身,秦灼正立在他身後,面白如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