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昭帝奉皇時,李寒論玉升人物,武将之屬首舉崔清。
當時蕭玠不過點大,叫蕭恒抱在膝頭,蕭恒已在甘露殿住了幾年,正取了小碟給秦灼剝果子吃。蕭玠見老師伸出手,從碟中順了個果仁,對阿爹笑道:“當年陛下能堅守下來,也是好運氣。崔清舉世難得之帥才,更有呂公這一棟梁材作臂助,陛下身邊除了少公,勉勉強強有個梅藍衣,真論起計策,連個能商量的都沒有。”
阿爹笑道:“想誇你自己直說就是。”
老師再去拿果子,“臣還用自吹自擂麼。”
阿爹淡了笑容,歎道:“虧得這一雙擎天的好木材,叫懷帝拾掇着當柴火去了。否則别論甘露殿,我有沒有這條命在,都是兩說。”
這話絕非蕭恒自謙,事實的确如此,崔清與呂擇蘭的聯袂圍剿幾乎将蕭恒逼得山窮水盡。呂擇蘭用兵之神,全然不像紙上談兵的一介書生,而崔清率兵之力,已少有沙場老将能比。除此之外,朝廷武械兵器俱為精良,潮州根本難以抗衡,蕭恒隻得重新設計兵器。其中借鑒影子所用,像弓弩機括、鋒刃曲直,甚至還有暗器一類,俱從蕭恒親身經驗中得來。按理說,如何也能在實戰中發揮效用,結果上陣不過兩日,這些兵器竟像對面親自設計一般,破綻弱點全被抓住,再加上崔字旗之骁勇善戰,如此一來,更是步履維艱。
蕭恒百思不得其解,幾日來将圖紙校看多遍,秦灼也徹夜相陪。秦灼從沒有見過蕭恒如此挫敗無力的時刻,對照兵器實物來回翻檢,始終不發一言。
秦灼勸道:“先睡吧,我把床鋪好了。”
蕭恒還是搖頭,喃喃說:“我不相信,我還是不相信。影子雖然陰險,但兵器設計很有一套。不該敗成這樣。”
他欻地把環首刀拔出來,和桌上另一把刀按在一處,“你看這兩把刀有什麼不同?”
秦灼看了一會,緩緩搖頭。
“這裡。”蕭恒左手按住刀面中心偏右處,“這裡打得要薄。因為刃口夾了鋼,劈砍力度更強,也就使得靈活度降低。略微打薄這三個點,能提高轉速,而且不會對鋒刃有很大影響。”
秦灼點頭,“除非能準确找到這三個薄點的位置。”
“還有鈎形。”蕭恒拿起一把長鈎。“鈎首再開兩刃,攻擊度會提高,但鈎首過重容易折斷,所以我把重量加在中部,兩側近把手處打薄。”
秦灼看向長鈎斷裂的手部位置。這也不該是明眼看出的纰漏。
秦灼深吸口氣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有内奸。”
蕭恒思索片刻,還是緩緩搖頭,“這一段進出限制加緊,很難有什麼動作。圖紙在我手裡,沒有旁人碰過。而且,如果真有這樣隐秘的報信渠道……崔清已經把潮州城踏平了。”
秦灼說:“那可能是銅料的問題。”
蕭恒撫摸那些兵器,說:“有,但不是全部。”
秦灼心中滑過一個揣測,“有沒有可能……對面有影子中人助陣?”
蕭恒渾身僵硬一下。他沉默許久,還是搖頭,“不像。如果有影子,不該是現在這種戰術和打法。”
秦灼歎口氣,聽見蕭恒齒關發出一段顫抖的吐息聲。蕭恒脊背微微垮下去,支撐身體的右臂顫抖地厲害。他對秦灼說:“或許崔清兩眼如炬,或許細柳營中有鍛造兵器的大家。是我自大。”
秦灼握住他的肩膀。
許久,蕭恒擡起頭,臉上已經恢複指揮作戰的鎮定,“兵器也敵不過……隻能靠地勢和戰術了。”
幸而這兩點是蕭恒的擅場,拒城而戰也有優勢,時日一久,雙方各有勝負,戰事愈加膠着。雖則兵臨城下,蕭恒也不肯耽誤農時,潮州營仍有一撥将士負責協助農務,雙方停火之際,蕭恒還會一同躬耕。
這似乎成為他調節自身和思考戰局的方式之一。他不是不會焦躁,也并非不需要喘息,但他作為蕭恒之前先是潮州的大旗。他左手除了揮刀,現在拿鋤頭也可以。
潮州的黃昏堪稱壯麗,火燒雲一望無際,天光之下,暮山陰陰,如一群幽幽跳動的黛紫火焰。紅泥紅土在天際下平鋪開,延伸開,鮮血一樣地彌漫開,一個黑紅影子伫立其上,像剛從泥裡鑽出來。
他打着赤膊,上衣系在腰間,大汗淋漓裡不斷揮鋤、播種、堆土。這活他小時候常做,像他的根莖一樣深植大地,盡管他因九年私劍生涯幾近萎死,但稍逢雨露,脫一層皮也能重新複蘇。他感謝這根,這是他的救命稻草,每次貼近大地都像貼近母親。
壩上黑馬駐步,秦灼從馬背上凝望許久。陳子元陪同一旁,不解道:“現在局勢成了這樣,他還有心情管這些莊稼苗。”
“民以食為天。”秦灼低聲道,“咱們搶了崔清的糧草,崔清也占了咱們的糧道。”
陳子元歎道:“糧道一斷,大軍供給可就難了!若非戰事,這幾個月勉強自給自足,但如今……”
秦灼揮手打斷他,跳下馬背。因為蕭恒向他走來了。
兩人從壩頭相遇,在一輪殘陽底下。蕭恒身上又添了新傷疤,斜陽裡一身血淋淋。秦灼遞給他塊手巾,等他擦完汗接過,又擰開水囊給他。
蕭恒喝了個痛快,擦把臉問:“有新情況?”
秦灼搖頭笑道:“叫你回去吃飯。”
蕭恒不多說,沖百姓們招招手,也就一同回去。帳中早備好飯食,蕭恒沒有換衣,坐下就吃。
他頭發叫汗濕透了,一绺兩绺地垂在眼前,秦灼瞧一會,擡手給他捋到耳後。
蕭恒打戰似的往後一避,還是解釋道:“都是土。”
秦灼撚撚手指,也端了碗粥吃,笑說:“哪有。”
蕭恒快速吃完那隻餅,幾乎狼吞虎咽,大口咀嚼了好一會,把所有糧食咽下喉後,才垂着頭說:“崔清把糧道占了。”
秦灼沒忍住,擡手揉他的後頸,隻覺還是汗,輕聲道:“不怪你,你囑咐了好幾遍,是盛昂他們沒上心。你也杖了他們,他們也領罪知錯。丢了,咱們再拿回來就是。”
蕭恒道:“難了。”
秦灼察覺他的沮喪,叫他:“将軍,你别這樣講。”
蕭恒去拿水碗,右手仍劇烈顫抖着,他偏犯了倔性,不肯用左手。這樣哆哆嗦嗦一碗吃盡,方道:“崔清不是彭蒼璧,她精明缜密,又敢打敢撞。糧道陷在她手上,就靠潮州現在的兵力,是再拿不回來了。盛昂犯了大過失,我本該斬了他,但潮州沒有幾個人了。”
他擡眼看秦灼,聲音啞了:“我該自己去看看的。”
秦灼一隻手攬過他肩膀,柔聲道:“六郎,你要做統帥,就沒法事必躬親。當時崔清纏在陣前,前頭剛敗了一仗,正是需要鼓舞士氣之時,你不去誰去?再說,咱們還把崔清的糧草給燒了呢,你又把她逼退,這不也是功勞嗎?”
蕭恒不說話,秦灼握住他的右手,道:“别着急,好嗎?”
蕭恒看着那隻水碗,點了點頭。
秦灼輕輕松口氣,把手臂松開,仍挨着他坐,問:“你有沒有想過,擴大一下圈子?”
蕭恒看向他,秦灼繼續道:“潮州柳州多傍山林,如果隻出去幾個人,還是能走山路摸出去。若能借外州之兵來攻崔清,咱們就能成内外夾攻之勢,這樣逼退她,并非不可行。”
蕭恒默然一會,道:“外州。”
秦灼道:“當今天子是個女人,天下不滿她牝雞司晨,不少人都生有異心。單咱們瞧,潮州柳州附近匪患頻仍,不少占山為王之輩,往北的英州,其長吏也是勃勃野心之徒。你建安侯的名頭已經打出去,這些人應當也有籠絡之心。”
蕭恒道:“你是講,我同他們結盟,來共同抵禦崔清。”
秦灼點頭,“可以一試。”
他想了想,又道:“不過咱們有求于人,人家肯定要給下馬威。真要是結盟,我們也不一定執牛耳。”
“但凡能解潮州之困。”蕭恒說,“那就試試。”
秦灼看他一會,問:“冷靜了嗎?”
蕭恒避開他目光,攥了攥手指。秦灼瞧在眼裡,笑意更盛。
還不好意思了。
除了偶爾在床上,秦灼從沒見過他這樣,兩人貼得近,蕭恒汗意和呼吸就吹在肌膚上,秦灼鬼使神差就想抓着人肩膀親上去。
但他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