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恒渾身一震,不由轉頭看他。
秦灼人前的姿态永遠這麼漂亮,說話時眉峰微挑,哪怕談判也從容有餘,話落了唇邊仍帶着微笑。
他那張嘴唇太好看,飽滿柔潤。蕭恒卻頭一次知道,如此甜蜜的嘴唇裡竟能吐出這麼利的刀子。
他看向蕭恒,眼裡卻完全沒有蕭恒這個人。好漂亮的姿态,薄情又殘忍。
秦灼還像個沒事人般,将繡球遞給蕭恒,蕭恒看他一眼,沒有接。
那一眼隻短短一瞬,秦灼卻看得一清二楚,蕭恒目中寒光一閃即逝,分明是怨恨。
秦灼那隻手在半空中一僵,眼簾一垂,将繡球擱在桌上。
鶴老看他二人神情,臉上浮現一抹古怪笑意,說:“婚姻大事,哪能叫少公代為答應。還是得蕭将軍點頭。”
蕭恒依舊不語。
柴有讓皺眉,語帶愠怒:“怎麼,蕭将軍是覺得小女蒲柳之姿,配不上你?”
蕭恒目光冰冷,正要說話,卻被人在桌下輕輕踩了一腳。他看看秦灼,又看看那隻繡球,眼中神色說是怨恨,竟還是沉痛更多幾分。
他擡手落在那隻繡球上,冷聲說:“好。”
秦灼視線也落在他手上。
蕭恒五指微攏,像個撫摸,像撫摸女人的臉頰;又像捏攥,像捏攥一個人的心髒。
秦灼也不說話了。
先是與卓鳳雄和談,再是為宗戴打點,如今連媒妁都定下,一連三件件件皆允,柴有讓神情滿意,哈哈笑道:“将軍既做我的女婿,往後就是一家人,我也定把将軍視若親子。但有所求盡管開口,我必當傾囊相助。得此賢婿,柴家家門榮光!”
蕭恒笑一笑:“過譽。”
柴有讓說:“親事定下來,我也算賢婿的自家長輩。還有件事,我便腆着老臉,來和賢婿議一議。”
他目光刮過卓、宗二人,對蕭恒道:“阿鳳如同我自家子侄,宗戴更是我的連襟,算起來也都是賢婿的叔伯兄弟。從前大水沖了龍王廟,那些話就不論了。他們和賢婿鬧得不痛快,多半還是為了阿芙蓉的事。”
柴有讓道:“我聽聞賢婿下了命令,徹底禁止阿芙蓉交易。”
蕭恒看着他,“食者除籍,販者處死。”
柴有讓點點頭,“我了解賢婿的心,少年人有壯志,是好事。但這樁買賣牽涉多少人,賢婿恐怕沒有思量。”
蕭恒并不想同他彎彎繞繞,直接道:“我是個迂人,不會打機關,您直言便是。”
柴有讓微微一笑:“好,賢婿快人快語,我便直說了。你這位鶴叔能掙下白鶴山的偌大家當,就是靠阿芙蓉起的家,如今柳州罂粟盡焚,他能入的膏子便少了大半。潮州柳州事務我也不過問,不過自家裡事,賢婿倒可以松松指頭,露出一星半點,也夠你鶴叔養此殘年。”
蕭恒聽了一會,擡頭看他,問:“英州阿芙蓉生意的大頭,究竟是白鶴山,還是在州府裡?”
鶴老是柴有讓的臂膀,一些官府不好直接出手的髒活,全由白鶴山代為料理。各地阿芙蓉買賣雖不是都像蕭恒一樣當即判死,但到底也是大梁律法明令禁止之事,白鶴山敢公然沾手,背後斷然有官府撐腰。而這樣的暴利,柴有讓決計要分一杯羹。
民間流毒,竟自官府。
聽他們言論,秦灼心中已有計量,卻不料蕭恒敢當面問出來。
對面,柴有讓面色微沉,怫然道:“英州内務,就不是賢婿該過問的事了。潮州柳州艱苦,我也不要你的赙儀,隻此一件,算作聘禮。賢婿以為如何?”
蕭恒定定看他,吐出兩個字:“不行。”
柴有讓未料他當即駁斥,不悅道:“你說什麼?”
蕭恒按了按桌,一字一句道:
“我說,這事,不行。”
場子一下冷到極點,柴有讓攥了攥酒杯,蕭恒仍直視他。
“蕭将軍。”在衆人發作前秦灼搶先叫他,“你吃醉了。”
蕭恒視線移向他,目光沉沉。
秦灼歉意笑道:“将軍不勝酒力,醉後胡言,還望使君勿怪。我帶将軍去更衣,望鶴老備一湯解酒茶。”
他站起身,蕭恒仍坐着,秦灼便立定等他。到底沒相持多久,蕭恒還是站起來跟他出去了。
艙中溫暖得有些悶熱,吃酒又起了薄汗,出去叫江風一沖,隻覺遍身毛孔一緊。秦灼走在前頭,從船舷邊立定,看了幾眼江水,轉身向跟上來的蕭恒,“你鬧什麼?”
夜黑得生藍,夜空底,蕭恒眼睛更加黑沉,“你管這叫鬧。”
秦灼惱他不懂轉圜,道:“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結盟來解潮柳之困。前頭諸多條件一一應承,就是要看最後一樁。先叫你答應下來,又不是叫你從此照做。你當場下柴有讓的面子,别說盟友,連朋友都談不成。”
“我可以和強盜山匪談朋友、和貪官污吏談朋友,隻要他們講規矩。”蕭恒說,“可他們不講規矩。”
秦灼嗤笑一聲:“你初來乍到,憑什麼要人家講你的規矩?”
“可以不講。”蕭恒淡淡道,“也可以散夥。”
他一拗,秦灼也真有點生氣,“你置什麼氣?”
蕭恒寸步不讓,“什麼條件都能談,這個不行。阿芙蓉禁令好容易有了成效,我不能叫百姓剛掙騰出來再跳火坑。”
他沉痛道:“少卿,你沒嘗過阿芙蓉之苦,這是能毀家滅室的東西,沾上了這輩子就廢了!”
“也有戒掉了好好活着的。”秦灼看向江面,半張臉隐在夜裡,看不清神情,“怎麼,這些人在将軍眼裡,照樣不是個東西?”